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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4天前 | 15928 次浏览 | 分享到:


    于是他不再养任何活物。生命是太牵肠挂肚啦,生命是太悲苦太罪孽啦。唯愿长寂寂,岂敢苟生生!


    钱文并且思索,虎头蛇尾,莫非就是万有的共同规律?鸡如此,猫如此,中苏友好何尝不如此?作家诗人的大作和生平何尝不如此?他钱某人何尝不如此?文化大革命会不会也如此?


    这样规模的养鸡,从此成为绝响,成为历史拒绝的泡沫;对于钱文是今生不再了。呜呼!


  


  






    第十二章


    


    喂猫养鸡的生命的生驻坏死的故事令钱文黯然神伤,而且还有人啊。这期间钱文常常参加农民们的丧葬、婚礼、婴儿满月和儿童的割礼。生老病死变成了一定之规的礼节,生老病死都非常容易非常平常。一位青年参军走了,他的父亲说:“只怕他赶不上给我送终啊。”钱文觉得可笑,因为说这个话的是全村最壮的一个中年人。没过三年,他病了,黄疸性肝炎,没有钱去镇上治病,飞快地死了,死了四天服役的独生子才赶回来。回来后那一家的哭声震撼了全村。三天后,村里的小流氓们眉飞色舞地向钱文描绘头一天半夜他们看到的这位回家奔丧的青年与村里的一位傻姑娘在大队部依墙做爱的“皮影戏”,说是他们二人的动作全部被油灯投影到窗帘上了。


    而农民从来不讲什么什么不能承受之轻。农民承受的砍土镘、抬把子、麦捆、秸秆、铁锨、麻袋都只有难以扛动之重。春天浇水平地,夏天打拢挖沟,秋天收割搬运,冬天运柴运煤,这就是人生,谁也改变不了的人生。在农民的人生包括死亡面前,知识分子的一切烦恼无非是吃饱了撑的而已。


    钱文再也不敢饲养活物了,生命使他感到的是无穷的哀伤。他的兴趣便转入了有机化学产业——发酵制造酸奶。在边疆,常常令他兴起思京之叹的一个是啤酒一个是酸奶。那些年当地没有“正规”啤酒。倒是有制造土啤酒的,因为这里出产啤酒花。很可能是俄罗斯族的习惯,影响了本地民族,他们用啤酒花、麦麸、蜂蜜和做面包用的鲜酵母做那种介于俄式饮料喀瓦斯与德式啤酒之间的所谓啤酒。把原料放入大玻璃瓶子里,瓶口用橡皮塞住,再用木榔头将瓶塞砸实砸死,放到烈日下暴晒,以热促变,土啤酒乃告成功。成功后将土啤放入冷水中降温——边疆的井水即使在盛夏也是很冷的。饮用时再把橡胶瓶塞取出,外取瓶塞的时候会发出乒的一声巨响,如打开法国香槟然。这种工艺似乎保留着先民的古朴,这个过程稚拙有趣。


    当地的俄罗斯人大致上是十月革命后逃过来的“难民”——即白俄,谁知道当初他们的祖先是公爵还是将军,后来他们定居在这里,看水磨,养蜂,捕鱼,做小生意,为居民粉刷房子,反正不肯务农。也许他们的上辈经历了十月革命的暴风雨,反正他们在中国是逍遥自在,自成一格。即使“文革”高潮中,小镇桥头总会看到一位胡须黄黄的俄罗斯老头在那里卖蜂蜜和洋葱、莫合烟和莫名其妙的药品,这也正是边疆小镇的宽松之处吧。


    六十年代中苏交恶时,苏方放宽了对于十月革命时期的逃亡者后代的政策,他们大多又回返到俄国去了。其中知识分子则宁愿去澳大利亚或加拿大,总之,白俄们的聚集时期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许多白俄的居民走掉了,但他们的生活习惯包括饮食习惯还保留在这里。制造土啤便是其中之一。斯人已去,风范犹存。用这种土办法制作的啤酒,其味甘甜顺畅,无往而不适,喝起来也很迷人,但是它毕竟太轻飘太可口了,太可口的东西显得幼稚,初级,没有质地。这种土造啤酒缺少的是真正啤酒所具有的那种苦涩和专注,凝聚和忧伤。而且此种土啤的制作工艺复杂,钱文不敢轻易尝试。


    酸奶的制作就容易多了。钱文做酸奶是无师自通。他先用一点点和面用的酵面,置放于一小杯煮沸消毒过又晾凉了的牛奶中。二十四小时后,一小杯牛奶就变成酸酪了。钱文过滤酸酪,把带着生面味儿的面团淘汰,然后以此酸酪为酵母,将之掺入到更多的煮沸消毒再晾凉的牛奶里,搅拌均匀,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时后,酸奶即大功告成。钱文饮之喜欲狂:营养,细柔,新鲜,活性,微醺,洁白与清凉不但抚摸着口腔也抚摸着灵魂。他们已经很久很久得不到这种抚摸了。在全国变成了炼狱的时刻,在人们的神经变得粗砺如荆棘之时,在什么都废黜什么都变成了非法的时候,在你要死我要活有今儿个没有明儿的时刻,钱文得享自酿酸奶之乐,钱文之妻儿得享酸奶之美味与营养,这是奇迹!什么叫神仙,这就是神仙,什么叫逍遥,这就叫逍遥,什么叫知足,这就叫知足,知足常乐,能忍自安!


    家庭酿制,手工酿制的吸引力与刺激性还在于每次与每次的酿制结果不尽相同——叫做不可预见性,叫做陌生感。这正是一切工业化标准化生产所不具备的。温度湿度不同,空气含菌状况不同,容器清洁程度不同,有时候用的容器也不同,给不在酿制的牛奶加盖,密封的操作不同,再说牛奶每次的质地成分也未必相同,乃至操作者的情绪不同,各次的搅拌、指法与呼吸不同,都会引起成品的微妙差异。有时做出的偏甜,有时偏酸,有时较凝固,有时较稀薄,有时多酒味,有时无酒味,有时极白有时偏绿乃至于蓝。有时极芳香,有时不香,个别时候还会有一种奶的腥气直至臭味。遇到最后一种情况,钱文便把酸奶倒到和面的盆子里,用它当酵母发白面或玉米面,蒸馒头窝头。这样做的馒头窝头口感很好,更细更松也更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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