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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834天前 | 15938 次浏览 | 分享到:


    喝着的时候,钱文爱听当地少数民族农民唱俄罗斯民间歌曲,因为这边曾经住过大量白俄,接下来俄罗斯族也没有走净,许多农民会唱俄罗斯民歌。这种歌曲令钱文想起中苏友好的五十年代,想起自己喜爱的那些塑造了他们这一代人的感情的歌儿,但本地农民唱的是另外的更民间的曲目,唱法自然也与“红旗歌舞团”或者“庇雅特尼斯基民歌合唱团”的唱法不同,它更质朴也更混合,把俄罗斯与本地少数民族的唱法掺和在一起。如遇故人,似曾相识,唤起回忆,面目全非,熟悉却又陌生,亲近反而遥远。钱文只觉得没有想到,他的五十年代之梦竟在这里找到了呼应。友谊牢不可破也好,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也好,往事不再重复,却毕竟没有消失,你中有我我不知道,我中有你令人依依。


    醉了以后有一种特殊的清醒,在总体的晕晕忽忽之中,你获得了某一部分的特别清晰和敏锐。你的视野可能受到了限制,你的眼睛有点发直,然而,在某一部分,你看着什么都像从高级相机的取景镜框中看出去一样,你觉得那个世界更集中更明丽而且轮廓凸显,富有立体感。你明明灰头土脸,低人一等,前途渺茫,心情黯淡,然而喝过酒以后,你叫起来,闹起来了,你吹起牛来,你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你五尺高的汉子嚎啕大哭起来了。人之大患在有吾身,酒之大用在无吾身。你忽然忘记了过去未来却获得了当下的瞬间,你忘记了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周围是一些什么人,你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有什么麻烦,有什么痛苦,有什么一年复一年就是实现不了的愿望。你只剩下了一种兴奋,一种晕眩,一种血液的充溢和奔流,一种心房的撞击,一种疾风的吹拂,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你前进和旋转,而你又原地不动。啊——啊——啊——你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了,你的细胞饱满起来了。你说话,拉长了声音却忘记了内容,叫做得意而忘言。你要笑却笑成了起伏低回的仰天长啸。你要与某人辩论,却与那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你要站立却变成了摇摇摆摆的舞蹈。你想大哭一场,你发出的却是无人懂得的断断续续的讯号。你想演说,于是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然而你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你要分析,你要判断,你要声明,你要语出惊人醍醐灌顶,却只剩下了一团活力一片混沌。你顺手一抓就是一个结论一个命题,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什么就不是什么。你说自己是大好人,然后连忙说不是。你说科学已经发明了生男生女的自我控制法,然后说生男生女都是天意,人不要变更天意。你说某人是一个英雄,接着就说他其实说到底是一个恶棍。你说你要拥抱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压根就在你的怀抱里,天地人,日月星,然后你说你只是一粒灰尘,或者连灰尘也算不上。边说边不忘歌颂“文化大革命”,你说“文化大革命”实在好,好啊,好啊,你哭起来了。


    然而说酒真的令人忘记一切又是不对的,酒使人忘记了许多,又提醒人不可忘记那最重要的:一个是政治,一个是生命安全。也许这两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心政治理解政治,人们之所以个个关心政治还是由于政治是安全的首要因子。那个时候,威胁人的安全的不是车祸,不是结核菌,不是癌细胞,而是政治。人们喝了酒说话大胆多了,包括发了些牢骚。然而,喝了酒,政治上却更敏感和自觉了。钱文和农民们开怀畅饮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批判刘少奇与歌颂毛泽东主席,批判苏联勃列日涅夫和歌颂阿尔巴尼亚的恩维尔·霍查和穆罕默德·谢胡。有多少次再多喝一点以后所有的歌曲与谈话都不见了,所有的长啸与哭闹都不见了,全体喝酒的人只剩下了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是不是在歌颂什么批判什么的问题上,人喝了酒比不喝更清醒,喝多了比喝少了更明白呢?在那个时期,钱文坚信,自己即使睡着了也不会为反右运动鸣冤叫屈,醒着不闹事,醉了也是顺民,睡了更老实。钱文听说过,斯大林肃反的时候枪毙了一些红军将领,其中不少的人在刑场上高呼斯大林万岁,这个消息传到斯大林那里,斯大林很不高兴。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中写到了这一点,文汇报转载了《斯大林时代》的部分内容,无怪乎毛主席要亲自起草《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这篇社论了。


    有一个经验钱文始终觉得有趣。是冬天,午夜过了,钱文喝得酩酊大醉,他在凛冽的寒风中骑自行车回家。朋友们都劝他不要走了,而且女主人在午夜一时开始切肉剁菜,准备最后一道食物:羊肉蔓菁热汤面。吃完这道面,众宾客横七竖八地一躺,天亮再见可也。钱文不肯,他担心东菊会担心他,在整个世界坍塌成了碎片的时候,唯一支撑着他钱文的东西就是东菊了。他声言他必须回家,同时他拒绝任何人送他,全室的男人都比他喝得更多,让一个喝得更多的人送喝得较少的人,岂不是更危险?他声称他一点也没有醉,他现在仍然可以把毛主席语录用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从“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背到“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然后他开始背诵。其实他已经背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没有人听得出来,闻语录只觉得他是清气凛然而邪魔自散。人们酒意冲天中与他道再见。他一上车就想到了危险。他知道从这一家到自己家中间要经过一小段国家公路,沙石路失修多年,坑坑洼洼,而且即使在深夜也常有载重大卡车疾速通过——说不定那个开卡车的司机与他一样,是在喝了一瓶头屯大曲后发的车。其余都是弯弯曲曲的乡村小土路,时不时地是一道小渠横亘在路上。他出门的时候自言自语,告诫自己:“我醉了,我现在骑自行车回家,我要小心,我不能出车祸,出了车祸就什么都完了。万事都还没有一个结果,我不能因酒丧失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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