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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狂欢的季节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王蒙 | 发布时间: 1034天前 | 26644 次浏览 | 分享到:


    从老蒋的言谈特别是表情中,钱文捉摸出一种对洪无穷的敬而疑之的态度。《朝霞》,《学习与批判》(“批林批孔”中上海出版的理论刊物),“一月革命”的发源地上海……风头正健,无穷已经贴上去了,也是锐不可当,谈起戏剧来他只承认一个主题——反走资派。但是老蒋显然另有权威来源,谈起走资派来他总是支支吾吾,他强调的是正面的歌颂,是大写英雄人物而且英雄人物一不能有缺点二不能死,因为据说江青同志批评了写英雄人物的缺点与牺牲的作品的修正主义性质。老蒋没完没了地讲如何认真贯彻“三突出”的创作原则,讲英雄人物特别是主要英雄人物的高大完美,只是对走资派问题唯唯诺诺,态度模棱。钱文心里明白,老蒋的“(政策)精神”来源是地方的主要领导,地方的党政军实力人物,与无穷的精神后台上海造反派——中央文革小组调子并不一样。


    钱文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与十几年前相比,钱文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中央文革必须拥护,地方实力,更是不可掉以轻心,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科长也不可得罪!


    一九七三年,通知各地要排一台戏剧进京参加调演。一开头钱文不懂得调演二字,后来才明白那是奉调进京演出的意思,这个词让钱文十分讨厌,愈讨厌钱文就愈警惕:当今文艺是江青旗手领导的文艺,是奉命奉调听从差遣指到哪里打到哪里让怎么打就怎么打的文艺,他对讲民兵的几句词很感兴趣:叫做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全国全党全军全民,大家都能做到这样多好!那时中国将无敌于天下!他过去理解的纯洁的浪漫的梦一样女神一样的资产阶级文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已经进入了文化的垃圾堆里去了!


    又一批那么令钱文梦魂牵绕的东西进了垃圾堆了……凡是温柔的,美丽的,洁净的,暖人心头的东西都免不了进垃圾堆的命运……你喜爱什么,就注定了要糟蹋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严酷的时期呀。让我们的心坚硬些,再坚硬些吧。


    钱文看得明想得清,不敢大意。在讨论无穷的剧本的时候,钱文几乎是有意识地与自己做对,他奉行严厉的狗屁主义,凡是令他有点感动有点人情味的东西,他都提出来请作者考虑:那里头有没有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人情人道人性,这是世界上最最要不得的东西。凡是具有生活气息的剧本片段,他也都踌躇再三,皱眉叹气,他也不能不提醒作者,这里边会不会有非英雄化和温情主义和平主义?风景、爱情、内心活动、挫折、幽默、比喻、双关语……一律是阶级敌人的武器。而凡是生硬的口号,劈头盖脸的教条,不着边际的上纲,不合情理的矫情,他一律指出这才是出新,这才是路线斗争,这才是文艺的新纪元。讨论完一天剧本,他简直不敢再回想一下,我已经是什么人了啊?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问自己。他深信自己的大脑已经能够为无产阶级司令部而工作了——虽然无产阶级司令部不会要他——他的大脑可以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工作得很好很出色,然而他的心却是一个无底黑洞,他不敢扪心自问,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的心时而麻木时而流血时而不知去向时而硬如石块。他睡着睡着会惊恐地狂叫起来。


    东菊一次次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一次次地解答,没有什么事。他是认真想过的,他必须接受“文化大革命”,接受江青同志的天才指挥——他还不配,他只是心向往之而已。他没有矛盾,他没有犹豫,他没有不安,在光芒万丈的毛泽东文艺路线面前,他只不过是一粒沙,一块破布,一股酸气,一块臭肉,一个无耻的瘪三,一个下流的跳蚤;除了向着光明向着太阳向着无产阶级司令部他没有别的二心,说怎么写咱们就怎么写,说怎么改咱们就怎么改,你说我听,你打我应,你横我跪下,你胜利我庆贺我流泪我大笑我唱歌我兴奋得满地打滚。我的亲爹,我的亲娘,我的祖宗!


    参加讨论剧本的还有一些剧团里的专业编剧,这些编剧都有过一些创作实绩,“文革”以后是成天吃饱了捉摸剧本,而又多是几年过去了空空如也,没有谁能交出什么账来,更没有谁的剧本能被排演——行话叫做“立”到舞台上。好在江青同志提出来了,十年磨一戏。然而小小的洪无穷的戏半年就“立”起来了。于是人们怀着一种不快的心情参加对于无穷剧本的讨论,说的话一般说来是不咸不淡,酸不溜秋。其中一位老先生年龄比钱文大个十几岁,毛笔字写得很不错,读过许多旧小说,懂许多旧戏。其他专业编剧多是演员出身,老先生与他们相比,便有一些知识学历上的优越感,谈起剧本来常常摇头摆尾。他提了一条意见,属于在情节里安排一场误会之类,洪无穷完全不接受,老先生忽然上了劲,对自己的意见颇为坚持。别人一声不吭,一老一少争得面红耳赤。钱文便发挥了一点辩才,他支持无穷,不赞成误会法的运用,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克制自己,他带嘲笑意味地说,那种误会的安排“太幼稚也太陈旧”。钱文已经吃够了说话的苦头,话一经说出,就像水一经放出一样,似乎有自己的冲力,常常失控,常常令说它的人懊悔不已。无穷听了连声说“是啊是啊”,老先生生气了,一下子闭紧了嘴。到了下班时间,老先生说:“明天我不来啦。”钱文自觉方才的说话有所不妥,便笑嘻嘻地说:“别价呀,您不来可不行,您见多识广,姜是老的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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