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写点东西……”
他朦胧地听到了东菊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且神圣。一阵大风吹得他东摇西摆。他是一块破布。他是一纸风筝。他是一块泥巴揉成圆球又搓成面条,拉成薄饼又挤成疙瘩,他是一只黯哑的哨子,贮存着风声浪声吼声,却发不出自己的任何一点声响。他飘飘摇摇,上上下下,没有依傍。他是要写的,他终于会得到机会写一艘在暗夜的狂涛上震荡起伏的船,他听到了浪涛扑向船体和舷窗的声音。他知道在下一分钟或者下下一分钟,船体就要断裂。像狄更斯那样说的,现在是升入天堂的时代,是降入地狱的时代,是文明的时代,是野蛮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浪花一次次地打湿了人们的衣衫。海水汗水血水涌流在一起,到处泛起了红黄绿黑白的泡沫。到处是骚乱,是狂吼,是嘶鸣,是嗥叫,是爆炸,是大笑和哀泣,是一片沉寂。像两层楼一样高的大鼓,由踩着高跷的长人抡起木槌敲得心肺欲裂。船四处漏水,水汹涌澎湃,水上飘着燃烧的油,活人变成尸体,尸体变成树叶,树叶变成鱼雷。一幢幢的高楼在坍塌,一排排的大刀在抡砍,山野里的野兽狼奔虎突到处是咬断气管和骨骼的喀喀声。船体发出钢铁挤压和断裂的声音,奇异的噪音使你一跳八丈。一艘小船驶来了,小船进入了浪心和火海。一匹白马奔来了,他看到了扬起的马鬃,白马冲进了废墟和漩涡。一只大鸟一只小鸟又一只小鸟飞来了,它们发出了春天的鸟鸣,一刹那,就变成了庄严的合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切背景退去,天底下只剩下了一条健壮的臂膀,臂膀在拉风箱,唉哟,唉哟,快哟,快哟,红哟,红哟,热哟,热哟。当,当,当,当,嗷,嗷,嗷,嗷,红旗在追赶红旗,汽车在追赶汽车,山峰在追赶山峰,炮弹在追赶炮弹,有侏儒人匍匐在地上,用十指挖出一道沟,爬行如鳖龟。有董存瑞在碉堡下面点燃了炸药包。巨人顶天立地,伟人改地换天,伟大领袖说:上次是你操我的娘,这次我要操你娘,放屁,文不对题!人的肢体也在分解,一只手掌和一只胳臂,一根肠子和一截阴茎像魔术师手里的棍棒一样地满天飞舞……
我就是要写,就是要像赵青山说的那样,愈是看到黑暗愈要拼着命地歌颂光明,愈是看到自私愈要描绘雷锋,愈是感到痛苦愈要抒发欢欣鼓舞的喜悦之情,愈是发现道德败坏愈是写出来国人的崇高伟大直上青云,愈是黯然无望愈要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走在大路上!就他妈的这么写!我急了眼豁了命白的就是黑,草包就是诸葛亮,猪八戒就是大美人,地狱就是天堂!你赵青山能写我也能写,你摘帽右派能样板我也能样板,你王模楷能披军大衣上天安门我也能披能上——只要让我披和上,你方海珍能唱四海翻腾云水怒我也能唱,你郭建光是大青松我也不是屎壳螂,你江青是旗手是文艺新纪元的创始人我钱文也他妈的是脱胎换骨改邪归正死跟死鳔踢也踢不走踹也踹不掉的癞皮狗——当然,您说是忠勇雄鹰也成。从阶下囚到座上客相距只有一步,从右派到左派相距只有半步,从保皇派到造反派相距只有零点八厘米厚的嘴皮子,从向隅而泣到叱咤风云相距不到一毫米。革反一念间,左右一念间,死生一念间,祸福一念间。我就是忠定了,服定了,诚定了,英雄主义和癞皮狗精神发扬定了。你的话我就是听定了,不配听也得听,不让听也得听,不信我真听就更要听,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摇尾巴是你的狗。你杀了我我谢恩,你鞭打我我感谢最大关怀最大爱护,你割掉我的双卵子用大葱爆炒了下酒那是我的荣幸,你借我的人头祭旗那也是时代的使命事业的需要,你让咱批谁咱就批谁,你让咱捧谁咱就捧谁,你让咱们说鲜花臭咱们就说鲜花臭,你让咱们说大粪香咱就说大粪香,万岁呀万岁,亲爱的江青同志我的好姐姐我的亲大姨,我爱您我爱您我活着爱您死了爱您烧成了灰变成了土也还在爱您这辈子爱您下辈子变驴变马结草衔环也还是爱您呀!
从这一天钱文天天奋笔疾书大唱颂歌,可唱了两下子他就败下阵来了,却原来作赵青山作王模楷作徐老六写样板戏写“半夜想起毛主席,好比吃馍长气力”也并不容易,并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他一旦拿起笔来他还是立刻想起了那些纯朴的善良的多情的与湿润的字眼,他一旦拿起笔来还是立刻涌现了青春、河流、海棠花、笑靥和……特别是月亮。他要写打麦场上的麦秸垛。他要写瓜地里弯弯曲曲的渠沟。他要写深夜醉汉的歌声。他要写冬天去煤矿拉煤的套车的马,那马喷着大团白气,甩着颈铃。他要写孩子们的摇床,异域的摇篮曲令人心碎。他运足了气,咬紧了牙关,涨红了脸庞,他没有写出几句雄心壮志冲云天,革命的意志能胜天,众人的干劲冲破天,敢教日月换新天,共产党领导咱改地换天这一类登天体诗句。他不可救药,他要写的是人生,是普通人的生活,是女人的花头巾,是男人的马靴,是一排排白杨,是子夜的鸡啼,是送葬的哀歌,是青纱帐里的野合,是混杂着炊烟的烘烤麦饼的香味。他不可救药,他无计可施,因为他不论赌多少咒发多少誓,他的心硬是硬不起来,他的话硬是假不起来。也许他已经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也许这样的日子要延续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人算什么?五百年对于历史不过是一瞬,历史为了一个微小的进步从来不在乎一百年或者是五百年!也许他不得不闭锁自己的嗓子,也许他不得不阉除自己的睾丸,也许他什么也等不到,也许后人无法理解他们这些野蛮和愚蠢的行径,也许他们就是白活一场受苦一场,历史上这样糊里糊涂地活而又糊里糊涂地死掉的人不知道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万万,死于屠杀死于饥饿死于暴政死于瘟疫死于株连死于什么名堂也没有的从来就是不计其数不计其数,这里边加上个钱文或者减少一个钱文没有丝毫的意义,它不过是一只蚂蚁,历史的巨靴一下子踩上去,蚂蚁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巨靴也不会感到一丝污浊,而“这一个”蚂蚁就再也不会有了。他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盼头没有一定得到公正得到发挥得到价值得到机遇的道理。正像那些死者疯者坐牢者上吊者也未必个个都有肯定如彼的道理一样。截至现在,他读到的听到的学到的看到的都是各色人等的牛皮哄哄大言不惭自欺欺人,而他所经历的恰恰是那些能不够儿的人五人六所根本不敢正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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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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