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的萝,想到还是要打一个电话,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楼揩抹窗户的娘姨,为叫五八八四,××学校,陈白先生说话。娘姨不到一会儿就站到那门口边了,说得是北方口音。
“陈先生出门啦。”
“再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无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到她那儿去。”
因为电话接通了,说是就可以去,萝走到楼上卧室去换鞋子,把鞋子换过后,拿了皮夹子,正想出门,到了楼下客厅,就听到娘姨在后门同一个人说话,声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进来,知道是陈白了,说请进来,一会儿这美貌男子就来到客厅中了。
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等娘姨去拿取烟茶时,两人对望着,陈白就笑说,“生我的气!”
萝也笑了,“是谁生气?我是… ”
“早上特别美了一点,”这男子这样估计到对面的萝,本来已经坐下了,就重新站起来,想走到萝身边去,娘姨却推了小小有轮子的长方茶几在那门边出现了。陈白就做着要报看的样子,拿了报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着萝笑。
今天的陈白是一切极其体面的。薄佛兰绒洋服作浅灰颜色,脸上画着青春的符号,站起身时矫矫不群,坐下去时又有一种特殊动人风度。望到陈白的萝,心里为一些事所牵制,有一点纠纷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电话,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话,娘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意思,萝就自己走到客厅后面去了。陈白听到电话中的言语,知道她要出去,又听到说有客来到不去了,就把刚才在路上时所过虑到的一切问题放下了。等到萝回来时,他就用一种不大诚实也不完全虚伪的态度同萝说:“既然约好了别人,我们就一同出门也好,为什么又告别人不去?”
“你这话是多说的。”
“我是实在这样想的。”
“你来了,我去做什么?”这样说过话的萝,望到陈白脸上有一种光辉,她明白这男子如何得到了刚才一句话,培养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说谎把自己变成有礼貌懂事,又听着别人的谎话快乐起来,真是聪明不凡。”
陈白说,“我只怕你生气,所以赶来认罪。”把话说着,心里只想“这一定不好生气了”。
象是看得清楚陈白的不诚实处,萝说,“认罪,或者认错,是男子的— ”“是男子的虚伪处,但毫无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着它。女子没有这个,生存就多悲愤,具歇斯迭里亚病状,”这个话虽在陈白口中,却并没有说出。他只说,“这是男子很经过一些计划找出唯一的武器!”
萝不承认的做了一个娇笑。她说出了她要说的话。“这是男子的谦卑,因为谦卑是男子对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样的,但如象你这样人就不顶用了。”
“我不是那种浅薄的人,用得着男子的谦卑,作为生活的食粮。”
“为什么你就在别人说出口以前,先对自己来作一个不公平的估价?我想说,出你不会受这种抚熨,因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却声明,说自己不是浅薄的人,你这一声明,我倒为难了。”
“为难吗?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于为难。”这也是嘲笑也是实情,意思反面是,“只有一个女子,她的柔情,要顾全一切,才会为难。”陈白是明白这意义的。因为这是对于他的间接的一句奖语,身为男子的他,应在女子面前稍稍谦虚一点,才合乎身分,他就选择那最恰当的话语说下去。
他说了,她又照样打算着说下去,说话的态度,比昨晚上演戏时稍稍不同了一点。两人都觉得因这言语,带入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两个人今天客气了一点,是因为两人皆很清楚,若不虚伪,这昨晚上友谊的裂痕就补不来了。两人到后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谈下去,谈到一切的事情,谈到文学,谈到老年与少年。谈到演戏,就拿了当天时报画报作为主题,继续说了大半天,因为两人的相都登载到上面。
到后陈白走了,萝觉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许多。又觉得这是空的,且觉得自己仍然还在演戏。天气有点闷热,人才会有这样许多空想,为了禁止这情感的扩张,她弹了一会钢琴,看了一会书,又为一个北京朋友写了一封信。
舅父回家午饭时,带了士平先生一块儿回来。士平先生一见到萝就问,“看到报上的报道没有?”
“岂止看到,看到还要生气!”
“这是为什么?”
“太说谎得太可笑了。”
“一个记者说谎是法律许可的。并且说到你的成绩,也是大家公认的。”
“我知道,这因为我是女子,那些男子对女人的话,除了赞美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别的可说?”
“但也不一定,× 也那么美,却被人骂过。”
“那一定是她使男子失了望。”
“你难道有过相反情形么?”
“对我这样称扬,总是有一点不好用意。”
“自己虚心!”
“为什么是虚心呢?因为我是女子,我知道男子对于女子所感到的意味!”
“就是这点理由吗,那是不够!”
士平先生今天来,也象要挑战了,萝就用着奇怪神气瞅到这瘦长子导演不说话,心中想道,“别的理由我还不曾见到。”但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话一说到这些上面,又成为空词的固执,而且自己也显然要失败了。
舅父是不说话的。等到看看萝不说话时,就同士平先生谈近来的政治纠纷,这一点萝是没有分的。但一个是舅父,一 个是那么相熟的长辈,她的口还不至于十分疲倦,她就搀进去发挥了许多意见,都是不大有根据却又大胆而聪明的意见,使士平先生同舅父两人都望到她笑。她并没有因为这点理由就不说话,她要说的都说到了。她嘲笑一切做官作吏的人,轻视一切政客,辱骂一切权势,她非常认真的指摘到她所知道所见到的一部分社会情形。她痛恨战争,用了许多动人的字句,增加到她说这个问题时的助力。她知道一切并不多,但说到的却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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