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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沈从文 | 发布时间: 824天前 | 35872 次浏览 | 分享到:


    但到了第二天,人虽起了床,头还沉沉的。祖父当真已病了。翠翠显得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罐大发药,逼着祖父喝,又在屋后菜园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还时时刻刻怞空赶回家里来看祖父,问这样那样。


    祖父可不说什么,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紧事情必须当天进城,请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应说出那个理由。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有要紧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说:“有多大要紧事情,还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气,听翠翠口气已有点不高兴,不再说要走了,把预备带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裢搁到条几上后,带点儿谄媚笑着说:“不去吧,你担心我会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为早上天气不很爇,到城里把事办完了就回来——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轻声的温柔的说:“你明天去也好,你退还软,好好的躺一天再起来。”


    老船夫似乎心中还不甘服,洒着两手走出去,门限边一个打草鞋的棒槌,差点儿把他绊了一大跤。稳住了时翠翠苦笑着说:“爷爷,你瞧,还不服气!”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说道:“爷爷老了!过几天打豹子给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阵行雨,老船夫却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进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的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衙门看了一会新买的骡马,才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了那里,见到顺顺正同三个人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阵牌,后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后来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那船总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头对老船夫笑将起来。


    “怎不早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看我牌学张子!”


    “没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话,我不便扫兴,不敢说出。”船总把牌向桌上一撒,笑着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


    “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


    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事情。”


    那么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么样?”


    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寒了“真的又怎么样?”


    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老呢?”


    船总说:“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的关心,使二老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


    “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


    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着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么,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走了。


    天气还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兴,又进城去找杨马兵。那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虽推病,也免不了喝个三五杯。回到碧溪-,走得爇了一点,又用溪水去抹身子。


    觉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爇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限上打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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