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一想起行船撑排,就显得激动,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现在再也不会从事那种工作了,他将永远告别水上生活,去开辟新的天地了。金狗头垂下来,默默地从城墙堤上走过,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州河就走进了城门楼下的洞子。
过了洞门,下二十级石条台阶,就置身于老北街了,房屋低矮却古香古色,摊铺拥挤但肮脏不堪,瓦楞上、墙皮上,久雨而生就的苔藓厚得像贴了栽绒,而在那污水里、烂泥里的小吃挑子的前边,人在嚣叫着,大声争执着。州城分老城新城,这便是老城了。透过这条街过去,楼房矗起,街面宽阔,有花坛有交通警有霓虹灯有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和打扮入时摩登的红男绿女,那就是新城了。金狗背着行李一直往前走,热闹和美丽就扑面而来,因为州河并不再上涨,东北城墙角虽然垮掉了十二丈石条,但水不会冲进来毁掉这个边城,城中的市民在几天的惶恐之后又心安理得了,从老城到新城,每一家商店的门口都有录音机在鸣放流行歌曲,鸣放着急躁的迪斯科,那坐店的女子要么白脸红嘴冷若冰霜呆坐如木,要么细腰硕臀随音乐而摇摆不已。隔七家八家过去,那墙上就张贴了各色各样的广告,武打片电视录像的内容介绍写得鲜血淋淋,触目惊心。而骑着三轮车、推着自行车兜售的书报摊上,充斥了凶杀侦探和色情。州城人有州城人的审美,金狗身处其中,只感到新鲜惊奇的冲动,当他站在那里询问一群男女:州城报社在什么地方?这些男女一起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而走散了。他们嘲笑这个乡下来的金狗,轻视他,奚落他,金狗先是面红耳赤,但立即他更大声地发笑,他在强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州城难道就是你们的州城吗?领导这个州城的也正是一个乡下人巩宝山啊!我金狗现在也来了,瞧着吧!
到了新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多得如潮水一样,金狗并没有低着头,也未怯怯地顺着墙根走,他望着每一张陌生的脸,以高傲回视着高傲,使那些擦着挺厚的白粉和涂得血红口唇的姑娘们也惊奇地回头望他几眼。三辆一溜儿马车从旁边的一条小巷驶过来,通过十字口再驶过另一条小巷去,车上装满了沙子,是给城内某一大楼工地运的。赶车的是几个乡下人,拖着鼻音很重的声调吆喝,骑自行车的城里人就大声斥责,咒骂马也咒骂吆马的人。赶车人则连声道歉,脸上浮动着怯笑,结果,这种怯不但未得到谅解反招致了城里人的更大放肆,竟拦了马头揪下赶车人搡打。金狗突然愤怒起来,上前抱打不平,三下两下将那些城里人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人尖声叫道:“吓,土包子进城这么凶!是不是这几年粮食多了,吃得有力气了?!”
金狗冷冷地发笑道:“好小子,就是粮食多了,吃得有力气了,你这么瘦猴似的,是不是没有提升工资吃不到好菜了?”
穿西装的恼羞成怒,说:“你算什么玩意,寻着要修理修理吗?”
金狗“啪”地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吼道:“吃不上好菜,我给你个巴掌吃,你气就顺了!”
城里人是耍花架子而没有实力的,猛地被金狗扇了一耳光,气极败坏还要嚣张,金狗则将行李卷儿放下,从马车上抄起一把铁锨,说:“来吧,小子,乡下人进城真想试试力气哩!”
那小子真被镇住了,不敢近前,却叫道:“好呀,土包子,咱《州城日报》的‘鼓楼下’见!”
《州城日报》的“鼓楼下”栏是专发批评文章的,金狗听他说出这话,心里越发自豪了,说:“你写吧,稿子寄来了,我可以帮你改改错别字!”
那人倒发蒙了,在旁的同伙叫道:“这个是报社的!”
金狗嘿嘿笑着,猛地收住架势,一字一句地说道:“乡下人不只是光会吆车拉沙子吧?”
闹事的城里人骑车遁去,一场争吵就这么结束了。赶车人千声万声感谢金狗,金狗却黑封了脸面教训道:“要进城,就刚帮硬正地来,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别人就把你当狗耍了!”说罢,扬长而去。但是,金狗又走了一节路后,气消下来,不觉自己也笑了:训斥赶车人不要自卑,而自己如此激动,不也正是自卑的另一面表现吗?金狗呀,金狗,在州河水上的时候,州城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如今要做了州城的人,而且是州城报社的人,面临的环境将是什么样呢,能适应能发挥自己需要发挥的能力吗?
金狗首先被分配在一个编辑室上班,他的任务是一边负责编辑室的内务杂事,一边熟悉编辑业务,进修提高新闻写作知识。办公室六个人,主任是一位五十余岁的长脸人,使唤金狗如自己的儿子。金狗是听话的,脚手勤快,每日提前来,提水,拖地,倒垃圾。时间稍长,便知道这个主任唯一能领导的只有自己。那个穿牛仔裤的,是州城组织部长的小舅子,可以为一点小事破口与主任争吵,那个年轻的姑娘又是地区文化周长的女儿,模样俊俏,开口闭口称总编、主任为叔叔,而那个戴眼镜的老龚,本是与主任一起到报社的,资历学问皆是
不把主任放在眼里,常要作践主任五十年代怎样进城后爱上一个女学生,而抛弃农村的结发老婆。最后是一位三十九岁的中年寡妇,则有人看见半夜在总编的办公室不出来,出来碰着人了,声言是“汇报工作”的。小小的办公室里,满墙挂着报纸,满柜子满桌子的稿件,电话铃三分钟五分钟催命似的嘶响,各式各样的作者接二连三地来查询稿件,来请教学习,来质问为什么他的稿件不见报。时常就有来带了礼品,一包瓜子儿,一条香烟,一袋拔了涩的甜柿,竟甚至有服装厂的作者,拿来了一捆减价处理的花裤衩,给每人面前丢放了一条。这种无奇不有的热热闹闹的景象之后,办公室门关了,大伙就评论哪个作者傻样,哪个作者发型好,体形好,议一议报社里××和××的桃色新闻,当然这绝对是在寡妇编辑不在的时候。直到一切该说的都说了,大家低头处理各自的稿件,男的吸烟,女的品茶。那寡妇编辑终于说:“金狗,你是白石寨县上的人吗?”金狗说:“白石寨仙游川的。”“好名字!到报社前在什么单位!”“农民,撑排的。”“哦,你什么亲戚在州城吗?”“没有。”“没有?你还保密呀!”金狗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看稿件,有疑问的,不懂的,恭敬求教各位。每每抬起头来,他就看见坐在对面的文化局长的女儿那一身漂亮的衣服,她似乎要领导州城服装新潮流,三天两头换出一身新的。现在她又结了一条大红领带,金狗低头看稿子时,总觉得眼前有一道红光,痴眼看她,她也就发觉了,征求对她的衣服的评价。金狗说不出来,只能报以首肯,那文化局长的女儿就要说:“金狗你不懂服装的,你还是给咱说说州河上的怪人怪事吧,稿子看得头疼,调剂调剂神经吧!”金狗的思绪就到了河上,到了船排上,终在众人怂恿下,讲怎样浪里行船,夜半里听见一种奇异的叫声,老船工说那是水鬼的声音。讲夏日的河滩如何恐惧,有人走着走着忽然中邪,会拿头直往沙里钻,结果口鼻塞沙,窒息身亡。讲河岸上的某人家,媳妇如何与一个船工相好,勾搭成奸,被村人发现,赤条条吊在树上抽打,那男女后来就出逃,发现他们的时候,淹死在月日滩上,尸体还紧紧抱着,分也分不开。但金狗讲得更多的却是州河发大水,船工们怎样舍命去救溺水的人;行船翻了,十几条船怎样一起去打捞;船到上游去砍柴,砍荆条,夜里睡在山人的烧得发烫的炕上,女主人睡在炕的东头,男主人睡在炕中,船工睡在炕的西头,整夜油灯不熄,轮番在一口大的便桶里发各自的声音小解。在这个时候,金狗是活跃的,激动不安的,且脚手辅助于表演动作。但往往讲着讲着,就想起了白石寨那个铁匠铺,铁匠铺里一个拉风箱的女孩,金狗就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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