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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浮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贾平凹 | 发布时间: 824天前 | 45707 次浏览 | 分享到:

  韩文举在船上和女人们调情嬉闹的时候,小水已经在家换了新衫子,按“成人节”的风俗,以家里人头各烙出两张大面饼,一张要高高撂上房顶,一张要深深丢进水井。面饼烙好,就给外爷的灵牌前点了香,也给爹娘的灵牌前点了香,便拿了面饼出门站在房门口,说一声:“这是伯伯的!”刷地把一张饼撂上去,面饼在空中旋转,圆如碟盘,轻如手帕,落在了瓦槽上。再说一句:“这是小水的!”又一张饼高高抛起,端端落在屋脊上了。正踮了脚尖往上看,身后有人叫:“第三张是我的!”回过头来,说话的竟是英英。

  小水气恨着英英将她去解释的事加盐加醋在村里公开扩散,但英英现在来了,又主动和她说话,她就没理由给人家难堪了,说:“英英你也是去寺里吗?”

  英英说:“是要去寺里,但先要到你这儿来的!”

  小水心里就一惊,思忖道:她来还找我有什么事,难道还怀疑我和金狗好吗?英英说:

  “我一来是看看你,二来我也是来给说个好事的!”

  小水说:“什么好事能轮到我?”

  英英说:“韩伯没告诉你吗?他让我给我叔叔说情,叫你到河运队的。我叔叔今早从县上提前回来了,他同意让你去货栈的。”

  小水倒恨起伯伯了,说:“英英,这我不去,我伯伯他是说了句闲话的。”

  英英便愣了多时,说:“你不去?这也是好事呀!麻子爷爷不在了,你一个人呆在家里,日子劳累不说,闷都闷死人了!货栈人多,热热闹闹的,怎么不去?”

  小水只是摇头,牙把嘴唇咬得死死的。

  英英又说:“你是不愿在我叔叔手下干事吗?我叔叔我也对他有意见的,可他毕竟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好。我这话你信不信?不信也由你。你到货栈去,他也不直接就管着你呀!你是不是还在忌恨我?我是说过你的不好听的话,那也是我有我的难处呀!”

  英英的话,竟使小水有几分感动了。她说:“英英,你不要说这些了,我都不是这些原因,我现在哪儿也不去的,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恨你也不恨金狗,我只怨恨我自己。我就在家里,安安顺顺过我的日子呀!”

  英英看着小水,看了半天,摇着头表示遗憾。

  小水觉得让英英尴尬了,就苦笑了笑,说:“英英,你家今儿没烙面饼吗?”

  英英说:“我才不信这些哩!早晨起来,我娘烙了好几张,要给我往房顶上撂,还要我给金狗撂一张,我不撂,我娘就骂我,我拗不过她,把饼子装在提包里哄说我撂了,我想拿着到寺里去肚子饥了吃的!”说完就格格地笑,果然从提包里取出两张面饼来。

  小水说:“这你就不对了,迷信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啊!这是‘成人饼’,你就是不给你撂,也该为金狗撂一张的,他人在外,更需要神灵保佑哩!”

  英英说:“这么说,还得撂了好?那我就给金狗撂一张!”手一扬,面饼就落到小水家的房脊上了。小水看见,金狗的那张饼偏不偏正好撂在自己那张饼的上面,她心里不觉疼了一下。

  两人又说了一番话,英英先往寺里看热闹去了。小水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红着人家的命好!就拖着懒懒的身子又将另外两张面饼拿到井里去投。井很深,只看见深深的地方有一小块亮,幽幽的是一个神秘的境界。小水往下一看,那亮块里就出现了一点人影,她将饼投下去,听见了两声沉沉的击打音,就长久地呆看着那亮块的破碎和迷乱,想:成人节成人节,人人都烙饼,可成了人,人却多么不同啊!

  小水突然决定不去不静岗的寺里了。

  到了黄昏,福运来了,问小水去寺里了没有,小水说没有,福运说:“怎么不去?你没去给神烧烧香吗?人多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进去香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水说:“我恐怕再烧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福运说:“你可不要这么想!韩伯常说人生光景几节过的,说不定你以后命会好呢!晚上咱到寺里去吧,去年那个晚上,几十个老婆子在那里守夜唱歌,有趣得很,今年说不定人会更多的。”

  小水终被福运说服,晚上两人就去了寺里。寺里虽然没有白天?!那么人多热闹,但满地的纸灰、炮屑和烧过香的竹把儿。神殿的两边墙上挂满了各种红布黄布的还愿旗,供桌上堆积着各类吃食、用品,菜油竟盛了几十个塑料桶子。就在供桌下的砖地上,盘脚端坐了五六十人,一个人在领唱着,几十人都在一起唱,声在殿里回旋,使供桌边上的两盏油灯越发飘飘忽忽摇曳不定,越发光线灰黄不明。小水近前看了,一律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们衣衫陈旧,昏发蓬乱,手搭在膝头或握着那小脚,眼睛就微微地闭上,一声接一声地往下唱。唱的什么,福运没听清,小水也听不清,似乎是唱着“女儿经”,又像是唱着什么佛文,含糊不清,吐字不准,但极流畅不打磕巴,有起有伏,有腔有调,那油灯的昏浊的光映在每一张枯皱的又泛着油汗的瘦脸上。小水倚在寺门口看着她们,先是觉得很冷,很恐怖,如进入了冥冥的鬼的世界,浑身都瑟瑟发抖起来。但听着听着,她慢慢是听懂了,这些行将老去的老婆婆们是在唱着女人们的一生,她们从开天辟地女娲捏人开始,唱到人怎么生人,生时怎么血水长流,胞液腥臭,生下怎么从一岁到两岁,从两岁到三岁,怎么和尿泥抓屎蛋,说话,走路,跌跤,哭闹,到长大了怎么去冬种麦夏播秋,怎么狼来要吃肉,生虱来吸血,怎么病痛折磨,怎么烦愁熬煎,再到婚嫁,再到性交,再到怀孕,再到分娩,一直到儿女长大了又怎么耳聋眼花,受晚辈歧视,最后是打打闹闹争争斗斗几十年了蹬腿咽气,死去了还要小鬼拉阎王来审……她们不停地唱下去,似乎在哭诉着人生的一切苦难,唱完一遍,接着又从头来唱,小水不知不觉心神被她们摄去,情绪进入唱声中,福运叫她离开的时候,她竟已经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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