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个月后，刘庆喜度完蜜月又来了矿上。

　　吕三女为了感谢王平带她回去坐席，专门请王平和李庆喜到四狗子饭店吃了一顿饭。两人将吕三女送回矿上后，刘庆喜眉开眼笑地对王平说，我姨妹看上了你，愿意和你处对象。王平说，这事你可不敢瞎说，人家吕三女正和保安搞对象着呢，让保安知道了，我不得挨打？况且她和桃花沟那个后生我听说还藕断丝连，我可高攀不起人家。

　　刘庆喜急了，说你球眉处眼，脓带抹了两脸，听我妹妹那意思，你和她要是能成的话，工作不成问题，马矿每年都要从农村招一批轮换工，你只要花很少的钱，她说就能给凭关系弄到指标。

　　王平说，那还不是个下井铲煤工？有啥前途？

　　刘庆喜说，那就不一样了。当了轮换工，待遇基本就和正式工一样了，况且人家那大矿是啥工作环境？井下大巷比咱住的窑房都干净漂亮结实，职工住着公寓楼，洗得是热水澡，吃得也是供应粮。

　　面对如此的诱惑，王平不由陷入了一阵烦恼和焦躁之中，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常常自问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在龌龊的权力压迫和缺少信仰的煤海人潮中，人非得牺牲一些什么东西才能换取简单的生存条件吗？难道一个人的前途命运非得和一些交易挂上钩才能一帆风顺吗？然而，回首这几年走过的道路，再回首艰辛的读书时光，他用自己不多的人生经历，不得不对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一种深深的质疑。

　　王平对吕三女赤裸露骨的交易真的是无言以对，蓦然间觉得，不管多么聪明的女人，愚蠢起来的时候，确实出乎你意料之中。

　　王平又回了一趟老家，父亲依然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沉默寡言地耕作着自己的几十亩土地，收成不好也不坏；母亲唠叨着一些家庭琐事，对几个孩子的婚姻大事惆怅百结。王平出街走了一圈，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已外出，找不到一个儿时的玩伴，原本回来想好好休息几天，调整一下心态，却不得不帮父母每日在土地上灰头土脸地收拾庄稼，野外的萧瑟和空旷更使人感到无限的惆怅和寂寞。现在看来，如果让他扔下煤窑的营生，再回到农村种地，他觉得根本没法忍受下去，犹如原本生活在小溪流的一尾鱼，游到了大江大海，再让人送回到原来的溪流之中，他会窒息而死。他感到自己现在多么像这尾鱼，需要不断地从一个水域游到另一个水域，才有足够的氧气支撑他活命。

　　已经是深秋了，到处是飘零的垃圾和尘土，几块铅灰色的云层在西边的天空上飘荡着，一会儿便遮到了桃花沟的上空。

　　大地是有层次的，秋天也是有层次的，只有思想，只有窑黑子们的心魂是混沌的。

　　王平躺在破旧的窑洞里，秋风像幽灵般地拍打着窑洞的破门窗，几粒飞雪像恶作剧的预言，为窑洞抹上几笔沧桑；窑洞却像个沉默的老人，以一种深邃的目光，一次次注视着他进出的身影，看着他一天天消沉下去。

　　看了好几页书，他竟然忘记了看完的内容，心神难以安定。他只好收拾起书，从箱子里拿出小广灵姜绪春断断续续给他写来的几封信。

　　小广灵自从在矿区黄土坡煤矿被绞车咬下一条胳膊回了老家后，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一群羊，每天的营生就是把羊赶到山坡上，然后躺在蓝天白云下，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美好生活。要么告诉王平他现在生活得无忧无虑，非常幸福，情愿这辈子就这样陪着他的一群羊地老天荒；要么告诉王平说他现在非常苦恼，感到非常寂寞，过去的时光像梦一样好像不是真的，他快要窝在老家的山沟中疯掉了……总之，上一封信和下一封信矛盾重重，像是不同的两个人来信，让人不可理喻。小广灵在信中，从来也没向王平问起过伍梅香的近况，但王平却能感觉到小广灵内心的不甘和留恋。

　　王平曾专门向人打问过伍梅香的近况，知道根底的一个人向他透露，伍梅香的第二次婚姻并不如意，虽然找了个马矿长期工，但岁数至少比她大七八岁，而且脾气暴躁，嗜酒如命，每次喝醉酒，对她和孩子非打即骂，酒醒后又痛哭流涕，乞求梅香的谅解。他让梅香给生儿子，果然给生下个儿子，但这也并没有改善梅香的处境，依然生活在一片阴影中。听到这些消息，连王平都感到有一种痛楚袭上心头，替梅香的命运担忧，替小广灵错过的一段好姻缘惋惜。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女孩子，因为父母的纵容和自己的任性，结果连个普通的女孩子过得都不如，这也许就是人的命运!

　　对于伍梅香的遭遇，王平几次提笔想写信告诉小广灵，但又怕触动他那根敏感的神经，徒增伤感和痛苦。

　　王平试着和吕三女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两人始终没有相同的观点。吕三女看见王平痴迷书本的样子，总是不屑一顾，让他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琢磨怎么去挣钱的事。王平却觉得她一天尽考虑一些吃喝打扮的事，实在无聊的可怜。几次交往过后，两人始终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原来的一点好感渐渐地在双方心里熄灭。吕三女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子，物质上得不到满足，心理上得不到呼应，未来的出路又渺茫，转头又去找别的男孩子们寻找爱的施舍去了。住窑洞的工人们传言，吕三女嫌王平是个铲煤的窑黑子，家又在农村，弟兄又多，被人家一脚踹了。王平听到这话，也不生气，更加卖力地上班。他觉得，阳光下的黑暗更加让人感到阴冷，每天到了黑暗的井下，反倒会忘掉尘世间的一些烦恼和污浊，沉重的体力消耗可能是麻醉一个大脑活跃者的最好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