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经过新一轮的大洗牌，桃花沟矿从场上到井下，面貌似乎焕然一新，走了一批熟面孔，又通过各种渠道进来一批新面孔。井下的工作一时难以进入正常轨道，基本处于零乱状态。公司专门从矿上培训科请来几名培训老师，每天班前会上，进行一个小时的安全培训，要求每个人做笔记，答题，弄得一些大老粗不断地抓耳挠腮，一股劲地往王平身边凑，掏出纸烟让王平抽。

　　一个多月时间不知不觉就混了过去。为了激发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矿上出台了一系列的奖惩办法。用吕佃富的话说，这叫肥肉加膘，瘦肉剔骨，我可不管你是公侯王爷，还是嘎拉达少爷，每个人的工资奖金必须严格同本队、本班组的进度挂钩，哪怕你每天下井睡觉得哩，拿不下进度你就喝西北风去哇，只能看别人吃肉喝酒……并要求各个班组拿出各自的工作方案，开展比学赶帮超活动。

　　王平边下井干活边琢磨加快进度的事。他和跟班队长韩昌说了自己打算组织人承包一条巷道的想法。韩昌说这得请示队长。出了井，两人相跟着来到吕佃富的办公室，说明了意思。吕佃富听了，眼睛一霎时笑得又眯成了一条席蔑棍宽的细缝，亲切地给王平递了一支烟说，好，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凡是打巷道需要的材料工具，大队全力支持，先紧你们包巷的使用……

　　王平要承包一条巷道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摇头的，也有点头的。几个平时和他合得来的工人都来向他打探承包巷道的具体情况，王平只是笑眯眯地叮嘱他们，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几个，怎么个核算法、承包法、分配法，队里也正在向公司请示。

　　过了一天，王平和韩昌被叫到吕佃富办公室，在座的有他们队新从马矿调来的队长和马矿长。他们已经对王平提出的承包办法进行了详细研究，并制定好了核算办法，尽量按矿方给大队结算资金的三分之二给他们结算，小队还需抽部分管理费用，余下的由他们本班组分配……

　　王平刚出矿院，杨吉宽追出来，说愿意和王平一起承包巷道，王平正需要像杨吉宽这样的人选，说那正好，你领四个人，我领四个人，分成两个班，轮流作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是最优化的组合。两人边谈人选，边向宿舍走，还没走回去，报名人已经够了，等再有人找他和杨吉宽时，已经晚了。

　　其实，打掘进巷道也和回采采煤是一样的程序，只不过掘进巷道要求严格，高必须两米，宽必须五米，巷道不能拐弯，只准直线前进。掘进巷也是打眼工先打眼放炮，支柱工跟进支护，装车工自己往进铺设道轨，用小绞车来回运送空车和重车……现在，承包者只有一班五个人，三个人打眼放炮的作业中，另两个人就得负责支护和往进运送空车，然后再齐心协力，将煤渣运走，进行下一茬重复的工序……这就要求五个人都是多面手，既能打眼放炮支护，又能会操作小绞车，铺轨、钉道、扑下身子当铲煤工。因为是个新生事物，矿上也非常关注和重视，每天队长和跟班队长都亲自督阵，忙不过来时也要下手。看着手下工人们玩命地往前掘进，一天一个新变化，他们不断督促通风队的人往下运风带，往里接风，督促机电队的人快点移动绞车，督促大队尽快往回领新电钻和钻头……

　　王平这个班要是放三茬炮，巷道往里掘四米多，下个班的杨吉宽班绝不示弱，立即能放四茬炮，能前进五米多。两组人马你追我赶，到了点，另一个班的人下来了，上个班的人依然舍不得离开工作面。12个小时的井下工作时间，再加上4个小时走路吃饭洗漱的时间，剩下的8个小时只能抓紧睡觉休息。人们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场上刮风下雪都与他们无关，谁都舍不得误一个班。没人请假，生怕请了假被别人顶下去。下了井个个都像小牛犊子欢蹦乱跳，双眼睁得像铜铃。王平每天都要给人们算一笔小账，按大队的分配方案，除了队里的提留，他们每一个班都能挣以前两三个班才能挣到的工资。

　　听说王平他们承包巷道的效果不错，矿领导也非常关注，隔不了一个星期，吕佃富就会陪着矿领导或公司来的检查组来一趟他们的巷道。看到巷道打得又平又直，符合规范，检查组的人也不住点头，临走指出一两处瑕疵，王平他们赶快用洋镐修理鼓出的几处煤邦。队领导们遇到这样的队伍，真是感到又省心又省力，说下个月别的队组也得采用承包的方法，看看人家，两个班的人像一架上好了发条的机器，不用别人吩咐，轰隆隆地快速向前运行。

　　班前会上，吕佃富把桌子拍得咚咚响，狠批还在一窝蜂吃大锅饭的几个队组太落后，扬言再完不成任务就是抠住眼皮照镜子——自找难看，到时候想哭也让你们找不着坟头儿！临了，还不忘表扬一番王平班组创造的业绩，创造的新的管理办法，并要求会写几个数字的核算员给写出经验总结，向公司进行汇报，进行大力宣传……

　　终于干满了一个月，承包巷道的工人们都躺在各自的宿舍里，昏天黑地地大睡。王平和杨吉宽陪着公司来的三个技术员以及队矿领导下井测巷道的进度，验收质量。下井后，一个戴眼镜的胖子几次暗示他们两人巷子打得不规范，得扣分……杨吉宽听出了弦外之音，捅捅王平，悄悄地说，这几个家伙想吃喝咱们哩！是不是得打点一下？王平不太相信这事，说，要打点也是队长们的事，咱能挣几个钱？黑水汗流地辛苦了一个月，钱还没拿到手，拿啥贿赂他？

　　中午出了井，吕佃富和矿上的几个头头早已等在办公室，公司的一辆小车也停在院中。王平和杨吉宽正想向吕佃富汇报一下情况，他忙挥挥手，让他俩先回宿舍好好休息，他们和矿领导要陪技术员到黄土坡吃饭……果然，三个技术员脱下工作服，换上干净衣服后，在领导们的陪伴下钻进轿车，一溜烟地出了矿院向山下奔去。

    王平和杨吉宽忐忑不安地到食堂简单吃了点饭，然后回到宿舍赶紧补觉。杨吉宽早已打起了呼噜，王平却一直难以合眼，他的内心隐隐有种不安，不由想起了书中说的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一回傻，让吕佃富和矿上拿枪使了？又一想，不可能的，明码标价，按进度算帐，挣下了还怕他们不承认？想啊想，直想得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感觉到头顶上又淌下了淅淅沥沥的淋头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和黑水混在一起，身上没有一处干的地方……

    又等了两天，公司的核算结果下来了，尽管和之前的期盼有许多出入，但总算没有领着弟兄们白干，除了队里扣除的管理费，矿上也有材料费，公司还有提留，还被扣了烧坏的打眼电钻钱，但他们的工资依然创下了全矿的最高纪录，每人能领到三百多块钱。

    月初又开始了。跟着王平包巷道的几个人有的推托家中有事，有的说实在支撑不行了，想跟着大队伍悠着干，顺便歇缓歇缓……王平和杨吉宽也在犹豫着、徘徊着，不知该如何再去下手，再去和吕佃富谈判，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按上个月的实际进度和队里给定的核算办法，每个人最少要挣到500元以上才合理。

    韩昌急匆匆地回到宿舍，兴奋地对两人说，老吕在四狗子饭店喝酒，让我叫你们两人也过去呢！

    王平和杨吉宽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地说，这是好事，吕队长请客，那必须得去。

    王平不知怎么脑子里一下子联想到项羽的鸿门宴，转而又苦笑了，他吕队长能给你设个啥套路？自己一个下井的受苦人，无非是鼓动你继续承包巷道呗！转念一想，也许吕佃富对这次的分配方案有些愧疚，要对他们细说细说，解释一番，且听他能说出什么。

    其实，吕佃富压根儿也没有对底下人存在什么愧疚之意。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实用主义者，凡事没有对与不对，只有行与不行。他请两个受苦人喝酒的目的很快就明朗化了，表扬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希望两人继续发扬，带头承包巷道，并承诺一定会向公司争取资金，争取每米进尺再往上提一些价格，并解释了需要上下打点的难处。他还拍了下胸脯说，干得好了明年会提拔他们当个跟班队长，将来连队长也得从他们中间聘用……这和王平当初初见吕佃富的说法竟然判若两人。大概老吕早忘了，王平却清清楚楚记得，韩昌第一次领他见老吕时，老吕说过，来这地方干啥？这灰地方是滚水锅煮羊皮——没个啥熬头。

    王平和杨吉宽分头向几个承包巷道的弟兄们做工作，只说通了一两个人的思想。

    通过王平他们的实践经验，从队长，大队长到矿长，人们全都感觉到了承包下去的优点，重新出台了一套承包方案，三个掘进队全部实行班长承包制，如果那个班长不能胜任工作，要么被免职，要么自己主动辞职。即便按三八制作业，每个班只需五个人，每个队只需十五个人，正好是公司提倡的满负荷工作法。掘进队原来就人浮于事，干杂活的人不少，这一下，从工作面又得剔退下十多个人就没有了去处。各个队的工人们谁都怕被剔退下来丢了饭碗，都拼命地巴结班长们，想让吸收进承包行列。吕佃富曾经在酒桌上承诺过王平和吉宽，只要他们俩人继续挑起承包巷道的大梁，全队的好受苦人任他们挑选。这项制度一出台，王平把心目中早已考虑好的人选名单向队里报上去了，而杨吉宽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嘴谗和优柔寡断害苦了杨吉宽，他每天沉醉于自己小小的权利之中，上顿酒没喝完，下顿酒又被人约好了去四狗子饭店吃饭，请吃饭人远远多于一条巷道要求的人数，最后，除了被没有选入的工人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还吸纳进了几个平时出工不出力、凭耍嘴皮子功夫挣钱的捣蛋鬼，甚至把奸臣左三和也吸收进去了。

    所有掘进班组全部实行承包责任制，组建起各自的承包队伍后，这个月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为此，大队长吕佃富专门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口沫横飞地讲演了一番，要求各个班组争分夺秒，继续用骑着城墙日骆驼的精神，把损失的时间和进度夺回来，争取在全公司树一面旗帜，选一批典型，立一批标杆……左三和在底下悄悄地骂，一夜日死仨讨吃——还让不让穷人喘气了。吕佃富正讲得性起，见下面有人交头接耳，不由提高了八度噪音，说，咱们当中有些工人干活不行，说寡话一个顶十个，本来这次准备解除一批落后人的合同，无奈越是这样的人，越不知从那里搬了些门窗，有的找经理给说情，有的找矿长给说情，有的找别的队长说情，甚至有人找了四狗子女人来向我说情，简直像死了老婆哭妈哩——一到了关键时刻就瞎抓。工人们听到吕佃富说有人找四狗子女人给说情，全都心领神会地捂嘴偷笑，会场一时有些混乱。吕佃富使劲咳嗽了几声，继续讲，我这人的脾气大家也清楚，惹翻了可是高老庄的亲家——六亲不认，有些不干活想拿大工资的人，你也不要光是狗撩门帘，光凭那张尖嘴，你们得向人家王平和杨吉宽两位班长看齐，赤脚板追朝廷——忠心耿耿地干好本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