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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凤凰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沈从文 | 发布时间: 677天前 | 15042 次浏览 | 分享到:

第一部分 沈从文晚年的两篇短文第1节 凤凰观景山


    凤凰观景山这是沈从文一篇未完成的遗作,估计写于1982年或1983年春。我不懂艺术,又不会作画,可是从小生长在湘西苗区一个小小山城中,周围数十里全是山重山,只临到城边时,西边一点才有一坝平田出现,城东南还是群峰罗列。一年四季随同节令的变换,山上草木岩石也不断变换颜色,形成不同画面,浸入我的印象中,留下种种不同的记忆,六七十年后,还极其鲜明动人,即或乐意忘记也总是忘不了。特别是靠城东南边那个观景山,因为山上原本是个山砦,下边有座本地人迷信集中的天王庙,山砦实际控制着全县城,上面原住了一排属于辰沅永靖兵备道的绿营战兵。站在山砦石头垒成的碉楼上,远望西边可及平田尽头的雷草坡一带,远处山坡动静,和那些二百年前设立在近郊远近山头的碉堡安危情况,近则城北大河,及对河苗乡一切,也遥遥在望。城南地势逐渐上升,约二里后直达一个山口,设有重兵把守,名叫“茶叶坡”。我还记得我极小时,听父亲说过,祖父沈毛狗和叔祖父,从七十里出朱砂的大峒岔逃荒到县城时,已及黄昏,走长路太累,坐在关前歇歇,觉得极冷,用手摸摸,才明白路旁全是人头,比我在辛亥前夕所见,显然更多百十倍。不到三千户人家的小山城,一个兵备道管辖下,就有三千多战守兵设防,主要作用就是杀造反的人!    

    观景山在我作顽童时代,看来已失去了它的作用,但是照旧还设立有几户守兵,专管晚上全城治安,有老兵轮流在上面打更司柝。城里照习惯,每街都设有栅栏门,到二更后就断绝行人。由本街居民出钱,雇有专人打更守夜。换班换点,多凭山上的更点作准,才不至于误时。或城中某街失火走水走水也是失火意。,山上守兵就擂梆子告警。一切还保留百年前一点旧制度、旧习惯,让人体会到这地方在前一世纪原本是个大军营。定下许多维持治安的办法,直到辛亥以后才取消。    

    这个观景山近城一面被一片树木包围着,上面有大几百株三四人才能合抱的皂角木、枫香树、香楠树及灯笼花古树,树高可能达二十余丈,各自亭亭上耸天半。有落叶乔木,也有四季常青的乔木。初春发荣时,树干必先湿湿的,随后树上才各自呈现各种不同程度的嫩绿色,或白茸茸一片灰芽,多竞秀争荣,且常常在树上就分出等级来。再不多久,能开花的就依次开花,使得小山城满城都浸在一种香气馥郁中。    

    先是冬晴天气中,每个人家两侧上耸高墙和屋脊上凤凰民房的山墙多高过屋顶和屋脊,起防火作用,称风火墙。,必有成群结伙的八哥鸟,自得其乐的在上面歌唱聒吵,有时还会摹仿各种其他雀鸟的鸣声。到春天来时,即转向郊外平田飞去,跟着犁田的水牛身后吃蚯蚓,或停在耕牛背上或额角间休息。人家屋脊上已换了郭公鸟,天明不久就孤独地郭公郭公叫个不停。后来才知道是古书上的“戴胜”。春雷响后,春雨来时,郭公也不见了。观景山则已成一片不同绿色,作成丰丰茸茸的大画屏。有千百鸣声清脆的野画眉,在春光中巧转舌头。随后是鸣声高亢急促,尖锐悲哀的杜鹃,日夜间歇不停的××作者未想好恰当的拟音字,整理时未便擅作填补。,尤其是在春雨连绵的深夜里,这种有情怪鸟鸣声特别动人。住在城中半夜里,唯一可听到远处杜鹃凄惨的叫声,时间可延长到夏初。早上则住城内的最多是燕子,由衔泥砌窠到生子“告翅”,呢呢喃喃迎来了春夏。    

    至于出城,山上鸟雀之多可就无从计数了。我的故乡是出锦鸡的地方,一身毛色奇美,叫声××作者未想好恰当的拟音字,整理时未便擅作填补。。    

    大型鸟类,则数一身明黄的青鸟,在寂静中一声“勾嘟亢当”,极容易引人到一种梦境清寂中去。各种啄木鸟声,于夏初树林中,也是一种有趣的声音。这类鸟虽不会叫,形状却十分别致,总是用两只爪子抓定面前树干。许多人家都畜养在笼中,供孩子们取乐。直到抗战时期,每只市价还不过一元中央票。(山上)还多“金不换”鸟,比锦鸡小些,也宜于笼养。最善反复自呼其名,这种鸟鸣叫声像“金不换,金不换”,故得此名。有的能延续到三十次以上,才乐意休息。    

    我倒欢喜那些不受豢养的鸟类,如夏天傍晚时在田禾深处咕咕咕咕直啼唤的秧鸡,全身乌黑,行动飞快,声音虽极单纯,调子可极特别,若当大白天则一声不响。大白天多的是竹林中的画眉鸟,或锐声长呼“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等到人逼近时,才一哄飞散,可是在另外竹林中,又复重新放歌。这种画眉本地人或叫竹雀,或叫洋画眉。    

    另外还有种土鹦歌,形象极不美观,一身毛色也只灰扑扑的,且显得野性习惯,顽劣无以复加。乡下人设套捉来时,放竹笼中,初初不吃不喝,拒绝饮食,且必碰笼,直到头部茸毛脱尽仍不屈服。可是懂它的脾气的乡下人,总尽它生气,碰得个毛血淋漓精疲力尽,又渴又饥时,才再给它一点水喝,和米头子吃。过十天半月,就慢慢的转变了。平时声音还是哑嘶嘶的,且极单纯,再过一阵,你才会发现它的聪明天赋。特别是善于摹仿别的鸟声,以至于猫儿声音、小孩子哭声,远比真正红嘴绿色鹦哥或八哥还伶俐懂事,领会别的生物声音能力还强,学来更逼真。一到和人表示亲善后,就特别亲人。本城里多的是军人,在镇道两衙署当公差的军人,真正公事并不多,却善于栽花养鸟。我还记得和我近邻那个滕老四,家中养得有八哥和土鹦哥,滕老四上街时,经常就提了个竹丝鸟笼,那只土鹦哥却在他肩头上站立,有时又远远飞去,等待主人。    

    (根据两种初稿1992年沈虎雏整理)



第一部分 沈从文晚年的两篇短文第2节 自我评述


    我出生在湖南西部边远地区一个汉苗杂处的小小山城。小时因顽劣爱逃学,小学刚毕业,就被送到土著军队中当兵,在一条沅水和它的支流各城镇游荡了五年。那时正是中国最黑暗的军阀当权时代,我同士兵、农民、小手工业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会底层人们生活在一起,亲身体会到他们悲惨的生活,亲眼看到军队砍下无辜苗民和农民的人头无数,过了五年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认识了中国一小角隅的好坏人事。“五四”运动余波到达湘西,我受到新书报影响,苦苦思索了四天,决心要自己掌握命运。一九二三年毅然离开湘西,只身来到完全陌生的北京,从此就如我在《从文自传》中所说,进到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习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虽然也写都市生活,写城市各阶层人,但对我自己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写于一九八六年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3节 在私塾(1)


    君,你能明白逃学是怎样一种趣味么?    

    说不能,那是你小时的学校办得太好了。但这也许是你不会玩。一个人不会玩他当然不必逃学。    

    我是在八岁上学以后,学会逃学起,一直到快从小学毕业,顶精于逃学,为那长辈所称为败家子的那种人,镇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学中,我们固然可以随便到操场去玩着各样我们高兴的游戏,但那铃,在监学手上,喊着闹着就比如监学自己大声喝吓,会扫我们玩耍的兴致。且一到讲堂,遇到不快意功课,那还要人受!听不快意的功课,坐到顶后排,或是近有柱子门枋边旁,不为老师目光所瞩的较幽僻地方,一面装做听讲,一面把书举起掩脸打着盹,把精神蓄养复元,回头到下课时好又去大闹,君,这是一个不算最坏的方法。照例学校有些课目应感谢那研究儿童教育的学者,编成的书又真能使我们很容易瞌睡,如象地理,历史,默经等。不过我们的教员,照例教这些功课的人,是把所有教音乐、图画的教员没有的严厉,占归为自己所有。又都象有天意这些人是选派下来继续旧日塾师的威风,特别凶。所有新定的处罚,也象特为这几门功课预备。不逃学,怎么办?在旧式塾中,逃学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学必在发现以后才挨打,不逃学,则每天有一打以上机会使先生的戒尺敲到头上来。君,请你比较下,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并且学校以外有戏看,有澡洗,有鱼可以钓,有船可以划,若是不怕腿痛还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赶场,有狗肉可以饱吃。君,你想想。在新式学校中,则逃学纵知道也不过记一次过,以一次空头的过,既可以免去上无聊功课的麻烦,又能得恣意娱乐的实惠,谁都高兴逃学!    

    到新的小学中去读书,拿来同在外游荡打比,倒还是逃学为合算点,说在私塾中能呆下去,真信不得!在私塾中这人不逃学,老实规矩的念书,日诵《幼学琼林》两页半,温习字课十六个生字,写影本两张,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让先生折磨。若这人又并无病,那就是呆子。呆子固不必天生,父亲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谎话,去注入到小孩脑中,使他在应当玩的年龄,便日思成圣成贤,这人虽身无疾病,全身的血却已中毒了。虽有坏的先生坏的父母因为想儿子成病态的社会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诱治他的儿子,这儿子,还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设法离开这势力,顾自走到外边去浪荡,这小孩的心,当是顶健全的心!一个十三岁以内的人,能到各处想方设法玩他所欢喜的玩,对于人生知识全不措意,只知发展自己的天真,对于一些无关实际大人生活事业上所谓建设、创造全不在乎,去认识他所引为大趣味的事业,这是正所以培养这小子!往常的人没有理解到这事,越见小孩心野越加严,学塾家庭越严则小孩越觉得要玩。一个好的孩子,说他全从严厉反面得的影响而有所造就,也未尝不可。    

    也不要人教,天然会,是我的逃学本能。单从我爱逃学上着想,我就觉得现行教育制度应当改革地方就很多了。为了逃学,我身上得到的殴挞,比其他处到我环境中的孩子会多四五倍,这证明我小时的心的浪荡不羁的程度,真比如今还要凶。虽挨打,虽不逃学即可以免去,我总认玩上一天挨打一顿是值得的事。图侥幸的心也未尝不有,不必挨打而又可以玩,再不玩,我当然办不到!    

    你知道我是爱逃学的一人,就是了。我并且不要你同情似的说旧式私塾怎样怎样的不良。我倒并不曾感觉到这私塾不良待遇阻遏了我什么性灵的营养。    

    我可以告你是我怎样的读书,怎样的逃学,以及逃开塾中到街上或野外去时是怎样的玩,还看我回头转家时得到报酬又是些什么。    

    君,我把我能记得很清楚的一段学校生活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吧。    

    先是我入过一个学馆,先生是女的,这并不算得入学,只是因为妈初得六弟,顺便要奶娘带我随同我的姐上学罢了。我每日被一些比我大七岁八岁的大姐的女同学,背着抱着从西门上学。有一次这些女人中,不知是谁个,因为爬西门坡的石级爬累,流着泪的情形,我依稀还记得外,其他茫然了。    

    我说我能记得的那个。    

    这先生,是我的一个姨爹。使你容易明白就是说:师母同我妈是两姊妹,先生女儿是我的表姐。大家全是熟人!是熟人,好容易管教,我便到这长辈家来磕头作揖称学生了。容易管教是真的。但先生管教时也容易喊师母师姐救驾,这可不是我爹想到的事了。    

    学馆是仓上,也就是先生的家。关于仓,在我们那地方有两个,全很大,又全在西门。这仓是常平仓还是标里的屯谷仓,我到如今还不明白。    

    不过如今试来想:若是常平仓,这应属县里,且应全是谷米不应空;属县里则管仓的人应当是戴黑帽象为县中太爷喝道的差人,不应是穿号褂的老将。所以说它是标里屯粮的屯仓,还相近。    

    仓一共两排,拖成两条线,中间留出一条大的石板路。仓一共有多少个,我记不清楚了。有些是贴有一个大“空”字,有些则上了锁,且有谷从旁边露出,这些还很分明。    

    我说学馆在仓上,不是的。仓仍然是仓,学馆则是管仓的衙门。不消说,衙门是在这两个仓的头上!到学馆应从这仓前过,仓延长有多长,这道也延长有多长。在学馆,背完书,经先生许可,出外面玩一会儿,也就是在这大石板上玩!这长的路上,有些是把石头起去种有杨柳的,杨柳象摆对子的顶马,一排一排站在路两旁,都很大,算来当有五六十株。这长院子中,到夏天还有胭脂花,指甲草,以及六月菊牵牛之类,这类花草大约全是师母要那守仓老兵栽种的,因为有人不知,冒冒失失去折六月菊喂蛐蛐,为老兵见到,就说师母知道会要骂人的。    

    到清明以后,杨柳树全绿,我们再不能于放晚学后到城上去放风筝,长院子中给杨柳荫得不见太阳,则仓的附近,便成了我们的运动场。仓底下是空的,有三尺左右高的木脚,下面极干爽,全是细沙,因此有时胆大一点的学生,还敢钻到仓底下去玩。先有一个人,到仓底去说是见有兔的巢穴在仓底大石础旁,又有小花兔,到仓底乱跑,因此进仓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兔,这我们是也常常在外面见到的,有时这些兔还跑出来到院中杨柳根下玩,又到老兵栽的花草旁边吃青草,可是无从捉。仓的脚既那末高,下面又有这东西的家,纵不能到它家中去也可以看看它的大门。进仓去,我们只须腰躬着就成,我自然因了好奇也到仓底下玩过了!当到先生为人请去有事时,由我出名去请求四姨,让我们在先生回馆以前玩一阵。大家来到院中玩捉猫猫的游戏,仓底下成了顶好地方。从仓外面瞧里面,弄不清,里面瞧外又极分明。遇到充猫儿的是胆小的人时,他不敢进去,则明知道你在那一个仓背后也奈何你不得。这下仓底下说来真可算租界!    

    怎么学馆又到这儿来?第一,这里清静;先生同时在衙门作了点事情,与仓上有关,就便又管仓,又为一事。    

    到仓上念书,一共是十七个人。我在十七个人中,人不算顶小。但是小,我胆子独大。胆子大,也并不是比别人更不怕鬼,是说最不惧先生。虽说照家中教训,师为尊,我不是不尊。若是在什么事上我有了冤枉,到四姨跟前一哭,回头就可以见到表姐请先生进去,谁能断定这不是进去挨四姨一个耳光呢?在白天,大家除了小便是不能轻易外出到院子中玩的。院中没有人,则兔子全大大方方来到院中石板路上蹓跶,还有些是引带三匹四匹小黑兔,就如我家奶娘引带我六弟八弟到道门口大坪里玩一个样。我们为了瞧看这兔子,或者吓唬这些小东西一次,每每借小便为名,好离开先生。我则故意常常这样办。先生似乎明知我不是解溲,也让我。关于兔子我总不明白,我疑心这东西耳朵是同孙猴子的“顺风耳”一样:只要人一出房门,还不及开门,这些小东西就溜到自己家去,深怕别人就捉到它耳。我们又听到老兵说这兔见他同师母时并不躲,也不害怕,因为是人熟,只把我们同先生除外。这话初初我不信,到后问四姨,是真的。有些人就恨起这些兔子来了。见这人躲见那人又不,正象乡下女人一样的乖巧可恨。恨虽然是恨,但毕竟也并无那捉一匹来大家把它煮吃的心思,所以二三十匹兔子同我们十七个学生,就共同管领这条仓前的长路。我们玩时它们藏在穴口边伸出头看我们的玩,到我们在念书时,它们又在外面恣肆跑跳了。    

    我们把这事也共同议论过:白天的情形,我们是同兔子打伙一块坪来玩,到夜,我们全都回了家,从不敢来这里玩,这一群兔子,是不是也怕什么,就是成群结队也不敢再出来看月亮?这就全不知道了。    

    仓上没有养过狗,外面狗也不让它进来,老兵说是免得吓坏了兔子。大约我们是不会为先生吓坏的,这为家中老人所深信不疑,不然我们要先生干吗?    

    我们读书的秩序,为明白起见,可以作个表。这表当如下:    

    早上——背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    

    吃早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温书,点生书——过午    

    过午后——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    

    这秩序,是我应当遵守的。过大过小的学生,则多因所读书不同,应当略为变更。但是还有一种为表以外应当遵守的,却是来时对夫子牌位一揖,对先生一揖,去时又得照样办。回到家,则虽先生说应对爹妈一揖,但爹妈却免了。每日有讲书一课,本是为那些大学生预备的,我却因为在家得妈每夜讲书听,因此在馆也添上一门。功课似乎既比同我一样大小年龄的人为多,玩的心情又并不比别人少,这样一来可苦了我了!    

    在这仓上我照我列的表每日念书念过一年半,到十岁。    

    《幼学琼林》是已念完了,《孟子》念完了,《诗经》又念了三本。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4节 在私塾(2)


    但我上这两年学馆究竟懂了些什么?让姨爹以先生名义在爹面去极力夸奖,我真不愿做这神童事业!爹也似乎察觉了我这一面逃学一面为人誉为神童的苦楚,知道期我把书念好是无望,终究还须改一种职业,就抖气把我从学馆取回,不理了。爹不理我一面还是因为他出门,爹既出门让娘来管束我,我就到了新的县立第二小学了。    

    不逃学,也许我还能在那仓上玩两三年吧。天知道我若是再到那类塾中,我这时变到成个什么样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这学塾来,并不必先生告我,却学会无数小痞子的事情了。泅水虽是在十二岁才学会,但在这塾中,我就学会怎样在洗了澡以后设法掩藏脚上水泡痕迹去欺骗家中,留到以后的采用。我学会爬树,我学会钓鱼……我学会逃学,来作这些有益于我身心给我有用的经验的娱乐,这不是先生所意料,却当真是私塾所能给我的学问!我还懂得一种打老虎的毒药弩,这是那个同兔子无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识的一种。只可惜是没有地方有一只虎让我去装弩射它的脚,不然我还可以在此事业上得到你们所想不到的光荣!    

    我逃学,是我从我姨爹读书半年左右才会的。因为见他处置自由到外面玩一天的人,是由逃学的人自己搬过所坐板凳来到孔夫子面前,擒着打二十板屁股,我以为这是合算的事,就决心照办的。在校场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戏。按照通常放学的时间,我就跑回家中去,这时家中人刚要吃饭,显然回家略晚了,却红脸。    

    到吃饭时,一面想到日里的戏,一面想到明天到塾见了先生的措词,就不能不少吃一碗了。    

    “今天被罚了,我猜是!”姑妈自以为所猜一点不错,就又立时怜惜我似的,说是:“明天要到四姨处去告四姨,要姨爹对你松点。”    

    “我的天,我不好开口骂你!”我为她一句话,把良心引起,又恨这人对我的留意。我要谁为我向先生讨保?我不能说我不是为不当的罚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学校,“船并没有翻”。问到怎么误了一天学,说是家里请了客。请客即放学,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这谎语挡先生。    

    归到自己位上去,很以为侥幸。就是在同学中谁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学了。    

    当放早学时,同一个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灿的一起归家。这人比我大五岁,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说,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会得每人为预备一把;但他又认为他自己还应预备两把!别人抽屉里,经过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里收容蛐蛐,他则至少有两匹蛐蛐是在装书竹篮里。我们放早学,时候多很早,规矩定下来是谁个早到谁就先背书,先回家,因此大家争到早来到学塾。早来到学塾,难道就是认真念书么?全不是这么回事。早早的赶到仓上,天还亮不久,从那一条仓的过道上走过,会为鬼打死!“早来”只是早早的从家中出来,到了街上我们可以随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种课。这时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挂着青布褡裢赶场买鸡的贩子,同到就在空屠桌上或冷灶旁过夜的担脚汉子,然而我们可以把上早学得来的点心钱到卖猪血豆腐摊子旁去吃猪血豆腐,吃过后,再到杀牛场上看杀牛。并且好的蛐蛐不是单在天亮那时才叫吗?你若是在昨晚已把书念得很有把握,乘此出城到塘湾去捉二十匹大青头蟋蟀再回,时间也不算很迟。到不是产蟋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到道尹衙门去看营兵的操练,就便走浪木,盘杠子,以人作马互相骑到马上来打仗,玩够了,再到学塾去。一句话说,起来得早我们所要的也是玩!照例放学时,先生为防备学生到路上打架起见,是一个一个的出门。出门以后仍然等候着,则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们如今也就是这样。    

    “花灿,时候早,怎么玩?”    

    “看鸡打架去。”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包绕月城,过西门坡。    

    散了学,还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会为家中人疑心逃学,是这大的聪明花灿告我的。感谢他,其他事情为他指点我去作的还多呢。这个时候本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到家中,总不会比到街上自由,真不应就忙着回家。    

    这里我们就不必看鸡打架,也能各挟书篮到一种顶好玩有趣的地方去开心!在这个城里,一天顶热闹的时间有三次,吃早饭以前这次,则尤合我们的心。到城隍庙去看人斗鹌鹑,虽不能挤拢去看,但不拘谁人把打败仗的鸟放飞去时,瞧那鸟的飞,瞧那输了的人的脸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场看人练藤牌,那用真刀真枪砍来打去的情形,比看戏就动人得多了。若不嫌路远,我们可包绕南门的边街,瞧那木匠铺新雕的菩萨上了金没有。走边街,还可以看泻铸犁头,用大的泥锅,把钢融成水,把这白色起花的钢水倒进用泥作成敷有黑烟子的模型后,呆会儿就成了一张犁。看打铁,打生铁的拿锤子的人,不拘十冬腊月全都是赤起个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动着那十多斤重的锤敲打那砧上的铁。那铁初从炉中取出时,不用锤敲打也的响,一挨锤,便就四散飞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这个不算数,还有咧。在这一个城圈子中我们可以留连的地方多着,若是我是一辈子小孩,则一辈子也不会对这些事物生厌倦!    

    你口馋,又有钱,在道门口那个地方就可以容你留一世。桔子,花生,梨,柚,薯,这不算!烂贱碰香的炖牛肉不是顶好吃的一种东西?用这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有名的牛肉张便在此。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头可以使你连舌子也将咽下。杨怒三的猪血绞条,坐在东门的人还走到这儿来吃一碗,还不合胃口?卖牛肉巴子的摊子他并不向你兜揽生意,不过你若走过那摊子边请你顶好捂着鼻,不然你就为这香味诱惑了。在全城出卖的碗儿糕,它的大本营就在路西,它会用颜色引你口涎——反正说不尽的!我将来有机会,我再用五万字专来为我们那地方一个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莴苣风味,加一种简略介绍,把五万字来说那莴苣,你去问我们那里的人,真要算再简没有!    

    这里我且说是我们怎样走到我们所要到的斗鸡场上去。    

    没有到那里以前,我们先得过一个地方,是县太爷审案的衙门。衙门前面有站人的高木笼,不足道。过了衙门是一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半是正在赶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骑在一条大木杠上压碾着面皮,回头又用大的宽的刀子齐手风快的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过去是宝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很威风的燃着,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管子含在嘴上象吹哨那样,用气迫那火的焰,又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子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了一个小皮圈子,就用那圈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他是从哪学来这怪玩艺儿呢。    

    到了斗鸡场后大家是正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竹篾圈子,瞧着圈内鸡的拼命的。人密密满满的围上数重,人之间,没有罅,没有缝。连附近的石狮上头也全有人盘据了。显然是看不成了。但我们可以看别的逗笑的事情。我们从别人大声喊加注的价钱上面也就明白一切了。    

    在鸡场附近,陈列着竹子织就各式各样高矮的鸡笼,有些笼是用青布幕着,则可以断定这其中有那骠壮的战士。乘到别人来找对手作下一场比武时,我们就可瞧见这鸡身段颜色了。还有鸡,刚才败过仗来的,把一个为血所染的头垂着在发迷打盹。还有鸡,蓄了力,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长喉咙叫。    

    还有人既无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胁下夹着脏书包,或是提着破书篮,脸上不是有两撇墨就少不了黄鼻液痕迹。这些“牛”,太关心圈子里战争,三三两两绕着圈子打转,只想在一条大个儿身子的人胁下腿边挤进去。不成功,头上给人抓了一两把,又斜着眼向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气模样,复自慰的同他同伴说,去去去,我已看见了,这里的鸡全不会溜头。打死架,不如到那边去瞧破黄鳝有味!    

    我们就那样到破黄鳝的地方来了。    

    活的象蛇一样的黄鳝,满盆满桶的挤来挤去,围到这桶欣赏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鳝鱼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络腮胡,曾帮我家作过事,叫岩保。    

    黄鳝这东西,虽不闻咬人,但全身滑腻腻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种讨厌东西。岩保这人则只随手伸到盆里去,总能擒一条到手。看他卡着这黄鳝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边一磕,黄鳝便规规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挣了,岩保便在这东西头上嵌上一粒钉,把钉固到一块薄板上,这鳝卧在板上让他用刀划肚子,又让他剔骨,又让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里去,也不喊,也不叫,连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这武艺!    

    “你瞧,你瞧,这东西还会动呢。”花灿每次发见的,总不外乎是这些事情。鳝的尾,鳝的背脊骨,的确在刮下来以后还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实说,我总以为这是很脏的,虽奇怪也不足道!    

    我说,“这有什么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顺便去喂他身旁的另一个小孩。    

    “花灿你这样欺人是丑事!”我说,我又拖他,因为我认得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听我的话。小孩用手拒,手上便为鳝的血所污。小孩骂。    

    “骂?再骂就给吃一点血!”    

    “别人又并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于力量下面了。    

    花灿见已打了胜仗,就奏凯走去,我跟到。    

    “要他尝尝味道也骂人!我不因为他小我就是一个耳光。”    

    我说,将来会为人报仇。我心里从此厌花灿,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种人,欲研究儿童逃学的状况,在何种时期又最爱逃学,我可以贡献他一点材料,为我个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5节 在私塾(3)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是春天。余则以时季秩序而递下,无错误。    

    春天爱逃学,一半是初初上学,心正野,不可驯;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风筝,又可大众同到山上去折花。论玩应当数夏天,因为在这季里可洗澡,可钓鱼,可看戏,可捉蛐蛐,可赶场,可到山上大树下或是庙门边去睡,但热,逃一天学容易犯,且因热,放学早,逃学是不必,所以反出春天可以少逃点学了。秋天则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学。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来的挞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场。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平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值得,索性逃学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说八里,一个逢一六两日聚集的乡场,算是附城第二热闹的乡杨。出北门,沿河走,不过近城跳石则到走过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过那堤溪跳石。过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来走去终于就会走进一个小小石砦门,到那哨上了。赶场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远点。    

    这里场,说不尽。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来为那场上一切情形下一种注解,便是我在另一时节写成的那篇《市集》。不过这不算描写实情。实在详细情形我们哪能说得尽?譬如虹,这东西,到每个人眼中都放一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但一千诗人聚拢来写一世虹的诗,虹这东西还是比所有的诗所蕴蓄的一切还多!    

    单说那河岸边泊着的小船。船小象把刀,狭长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挤挨着,把头靠着岸,正象一队兵。君,这是一队虽然大小同样,可是年龄衣服枪械全不相同的杂色队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黄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葱。还有些把头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样不知羞耻的搀在中间。我们具了非凡兴趣去点数这些小船,数目结果总不同。分别城乡两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应用这个方法;不过所得的结论,请你把它反过来。“衣服穿得入时漂亮是住城的人。纵穿绸着缎,总不大脱俗,这是乡巴佬”,这很对。这里的船则那顶好看的是独为上河苗人所有。篙桨特别的精美,船身特别的雅致,全不是城里人所能及的事!    

    请你相信我,就到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随便见到许多我们所引为奇谈的酋长同酋长女儿!    

    这里的场介于苗族的区域,这条河,上去便是中国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乌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长首领同到我们地方人交易,这场便是一个顶适中地点。他们同他女儿到这场上来卖牛羊和烟草,又换盐同冰糖回去。百分人中少数是骑马,七十分走路。其余三十分左右则全靠坐那小船的来去。就是到如今,也总不会就变更多少。当我较大时,我就懂得要看苗官女儿长得好看的,除了这河码头上,再好没有地方了。    

    船之外,还有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类又还有竹筏。筏比船,占面积较宽,载物似乎也多点。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象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    

    从牲畜场上可以见到的小猪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见到。别人是从这傍码头的船筏运来到岸上去卖,买的人多数又赖这样小船运回,各样好看的狗牛是全没有看厌时候!且到牲畜场上,别人在买牛买羊,有戴大牛角眼镜的经纪在旁,你不买牛就不能够随意扳它的小角,更谈不到骑。当这小牛小羊已为一个小酋长买好,牵到河边时,你去同他办交涉,说是得试试这新买的牛的脾气,你摩它也成,你戏它也成。    

    还有你想不想过河到对面河岸庙里去玩?若是想,那就更要从这码头上搭船了。对河的庙有狗,可不去,到这边,也就全可以见到。在这岸边玩,可望到对河的水车,大的有十床晒谷簟大,小的也总有四床模样。这水车,走到他身边去时,你不留心就会给它洒得一身全是水!车为水激动,还会叫,用来引水上高坎灌田,这东西也不会看厌!    

    我们到这场上来,老实说,只呆在这儿,就可过一天。不过同伴是做烟草生意的吴三义铺子里的少老板,他怕到这儿太久,会碰到他铺子里收买烟草的先生,就走开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吴少义,这样说。    

    “成,”这里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吴肖义。    

    吃狗肉,我有什么不成?一个少老板,照例每日得来的点心钱就比我应得的多三倍以上,何况约定下来是赶场,这高明哥哥,还偷得有二十枚铜元呢。我们就到狗肉场去了。    

    在吃狗肉时,不喝酒并不算一件丑事。不过通常是这样:得一面用筷子夹切成小块的狗肉在盐水辣子里打滚,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这一来当然算内行了一点。    

    大的少义知道这本经,就说至少各人应喝一两酒。承认了。承认了结果是脸红头昏。    

    到我约有十四岁,我在沅州东乡怀化地方当兵时,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辈中就有人以樊哙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过学,当然不曾明白逃学到乡场上吃狗肉的风味!    

    只是一两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点飘飘然样子,就又拖手到鸡场上去看鸡。三人在卖小鸡场上转来转去玩,蹲到这里看,那里看,都觉得很好。卖鸡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妇女。光看又不买,就逗他们笑,说是来赶场看鸡,并非买。这种嘲笑在我们心中生了影响。    

    “可恶的东西,他以为我们买不起!”    

    那就非买不可了。    

    小的鸡,正象才出窠不久,如我们拳头大小。全身的毛都象绒。颜色只黑黄两样,嘴巴也如此。公母还分不清楚。七只八只关在一个细篾圆笼子里啾啾的喊叫,大约是想它的娘!这小东西若是能让人抱到它睡,就永远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后一个生鸡子,卖到十个当十的铜元,真吓人。当那时,我们花十四个铜子,把一群刚满月的小鸡(有五只呀)连笼也买到手了。钱由吴家兄弟出,约同到家时,他兄弟各有两只,各一黑一黄,我则拿那一只大嘴巴黑的。    

    把鸡买得我们着忙到家捧鸡去同别人的小鸡比武,想到回家了。我们用一枝细柴,作为杠,穿过鸡笼顶上的藤圈,三人中选出两人来担扛这宝物,且轮流交换,那一个空手。那一个就在前开道。互相笑闹说是这便是唐三藏取经,在前开道的是猪八戒。我们过了黄风洞,过了流沙河,过了烂柿山,过了……终于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迟,正是散学的时间。到这城,孙猴子等应当分手了。    

    这一天学逃得多么有意思——且得有一只小鸡呢。是公鸡,则过一阵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鸡打;是母鸡,则会为我生鸡蛋。在这一只小鸡身上,我就作起无涯氵的梦来了。在手上的鸡,因了孤零零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并不以为讨厌。正因为这样,到街上走着,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时间不早,我走到一个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庙主取我存放的书篮。书篮中宽绰有余,便可以容鸡。但我不,我把它握在手上好让人见到!    

    将要到家我心可跳了。万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将说些什么?万一大姐今天往仓上去找表姐,这案也就犯上了。鸡还在手上,还在叫,先是对这鸡亲洽不过,这时又感到难于处置这小鸡了。把鸡丢了吧,当然办不到。拿鸡进门设若问到这鸡是从什么地方来,就说是吴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盘问一句不会露出马脚么?我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作伪总不如十多岁人老练,且纵能日里掩过,梦中的呓语,也会一五一十数出这一日中的浪荡!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6节 在私塾(4)


    我在这时非常愿有一个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有一个熟人在一块时,家中为款待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过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却失望了。在街上呆着,设或遇到一个同学正放学从此处过,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处张扬,更坏!    

    不回也不成。进了我家大门,我推开二门,先把小鸡从二门罅塞进去,探消息。这小鸡就放声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这一来,不进门,这鸡就会为其他大一点的鸡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听到院中有小鸡叫声,出外看,我正掷书篮到一旁来追小鸡。    

    “哪得来这只小鸡?”    

    “瞧,这是吴少老板送我的!”    

    “妙极了。瞧,想他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啊。”    

    我们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赏这鸡,第一关已过,只差见妈了。    

    见了妈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设想的注意我行动,我就全放心,以为这次又脱了。    

    到晚上,是睡的时候了,还舍不得把鸡放到姐为我特备的纸盒子里去。爹忽回了家。第一个是喊我过去,我一听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过去,当然就搭讪着走过我家南边院子去!    

    “跪倒!”走过去不敢看爹脸上的颜色,就跪倒。爹象说了这一声以后,又不记起还要说些什么了,顾自去抽水烟袋。在往常,到爹这边书房来时节,爹在抽水烟就应当去吹煤子,以及帮他吹去那活动管子里的烟灰。如今变成阶下囚,不能说话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我父亲这时正在发我的气。我且揣测得出这时窗外站有两个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听。父亲不做声,我却呜呜的哭了。    

    见我哭了一阵,父亲才笑笑的说:    

    “知道自己过错了么?”    

    “知道了。”    

    “那么小就学得逃学!逃学不碍事,你不愿念书,将来长大去当兵也成,但怎么就学得扯谎?”    

    父亲的声音,是在严肃中还和气到使我想抱到他摇,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辩却全无用处,又悔又恨我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他说到逃学并不算要紧,只扯谎是大罪,我还有一肚子的谎不用!我更伤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对就去睡!”    

    在此时,在窗外的人,才接声说为父亲磕头认错,出来吧。打我也许使我好受点。我若这一次挨一点打,从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情形了。虽说父亲不打不骂,这样一来,我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个小孩子有悔过良心,同时也就有玩的良心;当想玩时则逃学,逃学玩够以后回家又再来悔过——从此起,我便用这方法度过我的学校生活了。    

    家中的关隘虽已过,还有学校方面在。我在临睡以前私下许了一个愿,若果这一次的逃学能不为先生知道,则今天得来这匹小鸡到长大时我就拿它来敬神。大约神嫌这鸡太小了,长大也不是一时的事,第二天上学,是由奶娘伴送,到仓上见到先生以后,犹自喜全无破绽。呆一会,吴家两弟兄由其父亲送来,我晓得糟了。    

    我不敢去听吴老板同先生说得是什么话。到吴老板走去后,先生送客回来即把脸沉下,临时脸上变成打桐子的白露节天气。    

    “昨天哪几个逃学的都给我站到这一边来!”    

    先生说,照先生吩咐,吴家两兄弟就愁眉愁眼站过去,另外一个虽不同我们在一块也因逃学为家中送来的小孩也就站过去。    

    “还有呀!”他装作不单是喊我,我就顺便认为并不是唤我,仍不动声色。    

    “你们为我记记昨天还有谁不来?”这话则更毒。先生说了以后就有学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虽是这样说,脸上则又为我说的话作一反证,我恨我这脸皮薄到这样不济事。但我又立时记起昨晚上父亲说得逃学罪名比扯谎为轻,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吴肖义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吗?”姨爹还在故意恶作剧呀。    

    我大胆的期期艾艾说是正如先生所说的一样。先生笑说好爽快。    

    照规矩法办,到我头上我总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吴自己搬板凳过来,向孔夫子磕头,认了错,爬到板凳上,打!大吴打时喊,哭,闹,打完以后又逞值价逞值价——逞能耐。凤凰土语。作苦笑。    

    先生把大吴打完以后,就遣归原座,又发放另一个人。小吴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轻得多,小吴虽然也喊着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这样就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板子刚上身,我就喊;    

    “四姨呀!师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驾的原已在门背后,一跳就出来,板子为攫去。虽不打,我还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来没多气,这一来,倒真生气了。为四姨抢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梼木戒方捏着,扎实在我屁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拦也拦不及。我痛极,就杀猪样乱挣狂嗥。本来设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别人还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从小吴处,知道这次逃学是在场上给一个城里千总带兵察场见我们正在狗肉摊子上喝酒,回城告给我们两人的父亲。我就发誓愿说,将来在我长成大人时,一定要约人把这千总打一顿出气。不消说这千总以后也没有为我们打过,城里千总就有五六个,连姓名我们还分不清楚,知道是谁呀?    

    每日那种读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孩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父亲虽说不读书并不要紧,比扯谎总罪小点,但是他并不是能让我读一天书玩耍一天的父亲!间十天八天,在头一天又把书读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驾臣,到父亲处去,说,明天请爹让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间十天八天,我办得到吗?一个月中玩十五天读十五天书,我还以为不足。把一个月腾出三天来玩,那我只好闷死了。天气既渐热,枇杷已黄熟,山上且多莓,到南华山去又可以爬到树上去饱吃樱桃,为了这天然欲望驱使,纵到后来家中学堂两边都以罚跪为惩治,我还是逃学!    

    因为同吴家兄弟逃学,我便学会劈甘蔗,认鸡种好坏,滚钱。同一个在河边开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学,我又学会了钓鱼。同一个做小生意的大儿子逃学,我就把掷骰子呼幺喝六学会了。    

    这不算是学问么,君?这些知识直到如今我并不忘记,比《孟子·离娄》用处怎样?我读一年书,还当不到我那次逃学到赶场,饱看河边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并且你哪里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学不愿读书,我就真如父亲在发现我第一次逃学时所说的话,到五年后真当兵了。当兵对于我这性情并不坏。当了兵,我便得放纵的玩了。不过到如今,我是无学问的人,不拘到什么研究学术的机关去想念一点书,别人全不要。说是我没有资格,中学不毕业,无常识,无根柢。这就是我在应当读书时节没有机会受教育所吃的亏。为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无法说我这时是应当读书且想读书的一人,因为现在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读书的人随便可读书,所以高深的学问就只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懂得应当读书时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以外全懂)我总好象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斋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7节 我的小学教育(1)


    木傀儡戏    

    二月八,土地菩萨生日,街头街尾,有得是戏!土地堂前头,只要剩下来约两丈宽窄的空地,闹台就可以打起来了。这类木傀儡戏,与其说是为娱乐土地一对老夫妇,不如说是为逗全街的孩子欢心为合式。别的功果,譬如说,单是用胡椒面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钱时,大多都是论家中贫富为多少的;惟有土地戏,却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象我们家有五个姊妹的,虽然明知到并不会比对门张家多谷多米,但是钱,总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戏不看戏可不问。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别人两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说来,也不好意思。    

    戏虽在普通一般人家吃过早饭后才开场,很早很早,那个地方就会已为不知谁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惟有“土地堂前猪屎多”,在平时,猪之类,爱在土地堂前卸脱它的粪便,几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戏日,大家临时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碍了看戏是大家所抱怨的,于是,这一天,就把猪关禁起来了。你若高兴,早早的站在自己门前,总可以见到戏箱子过去,押箱子的我们不要问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两个挑水的人抬着,箱子上有各样好看的金红漆花,有钉子,有金纸剪就“黄金万两”连连牵牵的吉利字,一把大牛尾锁把一些木头人物关闭着。呵,想象到那些花脸,旦角,尤其是爱做笑样子的小丑,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干似的贴着,短短的胡子……而它们,这时是一起睡在那一只大木箱子里,将要做些什么?真可念!我们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预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象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担子,包娘的酸萝卜篮子,也颇早的就去把地盘找就了。    

    饭吃了,一十六个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课,在一种毫不用心随随便便的举动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张老连纸上后,所候的就是“过午”那三十枚制钱了。关于钱的用处,那是预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费账单大致如下:    

    面(或饺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节,三文。    

    酸萝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凉糕,四文。    

    老强母亲的膏粱甜酒,三文。    

    余三文作临时费。    

    凉糕,同膏粱甜酒,母亲于出门时,总有三次以上嘱咐不得买吃的,但倘若是并无其他相当代替东西时,这两样,仍然是不忍放弃的。有时可以把甘蔗钱移来买三颗大李子,吃了西瓜则不吃凉糕。倘若是剩钱,那又怎么办?钱一多,那就只好拿来放到那类投机事业上去碰了!向抽签的去抽糖罗汉,有时运气好,也得颇大的糖土地。又可以直接去换钱,去同人赌骰子,掷“三子侯”。钱用完时,人倦了,纵然戏正有趣,回家也是时候了。遇到看戏日,是日家中为敬土地的缘故,菜必格外丰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个生日呢?”用一种奇怪的眼睛瞅着桌上陈列的白煮母鸡,问妈,妈却无反应。待到白煮鸡只剩下些脚掌肋巴骨时,戏台边又见到嘴边还抹油的我们了。    

    在镇筸,一个石头镶嵌就的圆城圈子里住下来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多数苗子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样,融合成一锅后,彼此都同化了。时间是一世纪以上,因此,近来有一类人,就是那类说来俨然象骂人似的,所谓“杂种”,就很多很多。起初由总兵营一带,或更近贵州一带苗乡进到城中的,我们当然可以从他走路的步法上也看得出这是“老庚”,纵然就把衣服全换。但要一个人,说出近来如吴家杨家这两族人究竟是属于哪一边,这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若果“苗女儿都特别美”,这一个例可以通过,我们就只好说凡是吴家杨家女儿美的就是苗人了。但这不消说是一个笑话。或者他们两家人,自己就无从认识他的祖宗。苗人们勇敢,好斗,朴质的行为,到近来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种普遍的德性。关于打架,少年人秉承了这种德性。每一天每一个晚间,除开落雨,每一条街上,都可以见到若干不上十二岁的小孩,徒手或执械,在街中心相殴相扑。这是实地练习,这是一种预备,一种为本街孩子光荣的预备!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场的怕是无一个罢。他们把队伍分成两组,各由一较大的,较挨得起打的,头上有了成绩在孩子队中出过风头的,一个人在别处打了架回来为本街挣了面子的,领率统辖。统辖的称为官,在前清,这人是道台,是游击,到革命以后,城中有了团长旅长,于是他们衔头也随到改变了。我曾做过七回都督,六弟则做过民政长。都督的义务是为兄弟伙凑钱备打架的南竹片;利益,则行动不怕别人欺侮,到处看戏有人护卫而已。    

    晚上,大家无事,正好集合到衙门口坪坝上一类较宽敞地方,练习打筋斗,拿顶,倒转手来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选对子出来,学苗子打堡子时那样拼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击,除开头脸,心窝,“麻雀”,只在一些死肉上打下,可以炼磨成一个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汉,那是事实罢。不愿用家伙的,所谓“文劲”,仍可以由都督,选出两队相等的小傻子来,把手拉斜抱了别个的身,垂下屁股,互相扭缠,同一条蛇样,到某一个先跌到地上时为止,又再换人。此类比赛,范围有限,所以大家就把手牵成一个大圈儿,让两人在圈中来玩。都督一声吆喝,两个牛劲就使出了。倒下而不愿再起的,算是败了。败者为胜利的作一个揖,表示投降,另一场便又可以起头。也有那类英雄,用腰带绑其一手,以一手同人来斗的,也有两人与一人斗的。总之,此种练习,以起疱为止,流血也不过凶,不然,胜利者也觉没趣,因为没一个同街的啼哭回家,则胜利者的光荣,早已全失去了。    

    这一街与另一街必得成仇,不然,孩子们便找不出实际显示功夫的一天!遇到某街某弄土地戏开场,他们就有得是乐了。先日相约下来,做个预备。行使通知的归都督,由都督下令团长去各家报告。各人自预备下应用的军器,这真是少不得的一件东西!固然,正式冲锋上,有由各方首领各选人才,出面单独角力用不着军器的时候,但,终少不了!少了军器,到说“各亮器械宽阔处去”时,恐怕气概就老不老早先馁下了。或是短短木棒,或是家中晒棉纱用的小竹筒,都可以。最好最正式的军器是“南竹块”。这东西,由一个小孩子打到另一小孩子身上时,任怎样有力,也不会大伤。且拿南竹片可以藏到袖中,孩子们学藤牌时,又可以充砍刀用,所以家中也不会禁止。缺少军器的可以到都督处去领取两枚小钱,到钱纸铺去,自己任意挑选。竹片在钱纸铺中,除了夹纸已成了废物,也幸有了这样一种销路,不然,会只有当柴烧了。    

    团长通知话语,大约如下:    

    “据探子报:△月△日,△△街,唱土地戏△天,兄弟们应各备器械,前往台边占据地盘。奋勇当先,各自为战,莫为本街出丑,是所望于大家!”    

    此出于侵略一方面,能具侵略胆量者,至少总有几位脚色,且有联络或征服其他团体三个以上的力量才敢正式宣布,不然,戏纵要看,也只好悄悄的,老老实实的,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罢了。戏属本街呢,传话当为“△月△日,本街△段唱木人头戏,热闹非凡,凡我弟兄,俱应于闹台锣鼓打过以前,执械戎装到场,把守台边。莫为别地痞子欺侮,致令权利失去!其军械不齐又不先来都督处领取款子的。罚如律。”关于赏罚律,抄数则例示:    

    见敌远走者,罚钱一文。    

    被打起疱不哭哼者,赏钱一文。    

    在别处被二人以上围打不伤者,赏钱二文。    

    被人骂娘二句挑战不敢动手者,罚钱二文。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8节 我的小学教育(2)


    不是说到这一群小宝贝预约下来的事情么?在戏场开锣以前,空头唢呐还呜呜的吹时,本街的孩子们,三个五个,满面光辉,如生日是属于自己一样,吃得肚子饱饱的,迎上前去,就把戏台包围了。所谓台,可不是玩意儿,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大小的木杆竹竿,横七竖八的在一些麻绳子的束缚下绑好后,(远看正如一个立方体的灯笼架子,)接着是用破破烂烂灰布青布帐篷一类套上去,照此一来,太阳可以不会再晒到鼓起嘴巴吹唢呐的老老秃顶了,一些木头傀儡也就很安静于一方阴影下老老实实休息着了。布篷套上后,已不再象灯笼架子,到后又得那类庙中用的幔子把打锣鼓一班人分隔到内房去,于是远远的看来,俨然也成了一个戏台模样。    

    把闹台过后,不久就是为某乡约,某保证,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戏。这真讨厌!在大戏台上,见到一个戴了面具,穿了红衣,随到“铛铛庆铛铛”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着,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赐福”或“一品当朝”的红布片子洒开一抖,已够腻人了,如今却由一个木头人再套上一个面具,也亏下面那个舞的人好意思!另一个人口中喊着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们回过头去,只要选那人众中脸儿象猫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极了,却不知我们都为她羞。不过,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头上时,那便又当别论了,因为是这么一来,过午的钱,将因外祖母的高兴,把我们吃早饭时所预约下来的用费增加了。    

    有一类声音,是未经锣鼓敲打以前,就能听到的,就象:孥孥,你妈又怎不来!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孙也带来!代狗,这里要买盐葵花子!嫂嫂,这里有张空凳!……    

    又有一类声音,是锣鼓敲打以后,平息下来,歇了中台,始能听到的,就象:老肥,米豆腐三碗,热的,多辣子!面客,饺子多作醋!卖糕的,我不要这样的!……    

    到歇晚台时,一切声音就都为拖曳板凳的吱吱格格声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锐的呼声,突出此一片嘈杂的音海,但终于抑下了,深深的陷到这类烂泥样的吵嚷中了,全场板凳移动声象一批顶小的顶坏的边响炮仗往你耳边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个顽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种研究态度,把手指头塞到口里去,权当丁丁糖吮着,很殷勤的看到戏子们把一个一个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戏台的皮剥去后,依然恢复那灯笼架子的神气,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于灰色葵花子壳中找寻他不意中的幸运,好象一枚当十铜元,一条手巾,一个仅只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戏人,在布围子里地下走动着,把木傀儡从暗中伸举起来,至齐傀儡膝部自己手掌为度,若在台边看戏,利益就太多了。在台边,则一面可以看戏,一面还可见到那个唱戏的人,手中耍着木头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极其可笑的做出俨乎其然的神气,走着戏上人物的步法。一个场面上是旦脚,如象夺阿斗的糜夫人,则耍木头人的那一位,脚步也扭扭捏捏,走动时也正同一个小脚女人样,真可笑极了。揎开布篷,便又可以见到那打锣的,在空闲时把塞到耳朵边正燃着纸煤子吸烟,吹唢呐的,嘴巴胀鼓鼓的,同含了什么两枚核桃之类,又正如杀猪志成吹猪脚那一种派头。台边前,不怕太阳晒,也是一个舒服处。还有一件顶讨便宜的事,就是随意去扳动那些脑后一颗钉挂在绳子上休息的傀儡时,戏子见到也从不呵叱!因为这中还有一个规矩,这规矩是戏在哪一街演唱时,则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们许可的法律中,成了戏台周围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权利有如此其多,当然给了其小孩若干强烈的诱惑。帝国主义者之侵略,既无从去禁止另一街为这诱惑已弄得心痒痒的之强项君子,因此一来,保护主权与野心家的战争,便随时都可以发生了。    

    败了,大家无声无息的退下,把救兵搬来时,又用力夺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报复。胜了,所谓野心家,怀了失败的羞耻,也不再看别人街上唱的戏,都督带领弟兄,垂头丧气回家去,这耻辱也保留下来,等另一机会去了。为竞争存活起见,这之间用得着临时联邦政策。毗邻一街,若无深仇,则可合力排除强权,成功后,把帝国主义者打倒后,则让出戏台前地位三分之一来作携手御外侮的报酬。也有本街孩子极少,犹能抵抗外来之人侵略主权的,此则全赖本街中之大孩子。此类大孩子,当年亦必曾作统领,有名于全城,一切孩子们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济。大孩子初不必帮同作战,或用别的力来相助,所要的是公理的执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来占戏台,本街小孩子诉苦于大孩子时,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斗之徒,为执行评证,使两街孩子,到离戏场较远,不致扰乱唱戏的空地方去,排队成列,各择一人,出面来殴扑,不准哭,不准喊,不准用铁器伤人,不准从旁帮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战,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赛。第一对胜败分明后,又选第二对,第三第四继其后,以尽本街小孩子为止。到后,总评其胜负。若本街实不敌,则让戏台之一面或两面,作媾和割地议;若胜,则对方虽人多,亦不必退缩。因较大之公证人在旁,败者亦只好携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戏了。要报仇么?下次有得是机会,横顺土地戏是这里那里直要唱二个月以上的,并且土地戏以外也不是无时间。    

    在打架时,是会要影响到戏的演奏么?我才说到,那请放心,决不会到那样!他们约下来,在解决以前,是不能靠近目的地的。人人都是那样文明,混战独战总得到大田坪里,或有沙土地方去。大坪坝空阔,平顺,免得误打别的老实小孩们,敌不过而又不甘认败的,且可以在田坪中小跑,如鸡溜头时一样。至于沙子地方,则纵跌猛的摔倒时,不至把身子跌伤,且衣服脏了也容易干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自然哩,在城中,一块大坪,沙子软软的同棉絮样的地方,就很多!不论他是如何,孩子们,会选地方打架,那是用不着夸张也用不着隐饰的了。    

    不光是看戏。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平常日子,上学,买菜,请客,送丧,你若是一个人,又不同你妈,又不同你爸,你又是结下了许多仇的一个人,那真危险!你一出街头,就得准备,起疱是最小的礼物,你至少应准备接受比起疱分量还重一点的东西。闪不知,一个人会从你身边擦过去,那个手拐子,凶凶的,一下就会撞你倒地做个饿狗抢屎的姿势!来撞你的总不止一人。他们无非也是上学,买菜,一类家中职务。他若是一人,明知不是你对手,远远的他见你来,早拔脚跑了。但可以欺的,他总不会轻轻放过。他们都是为人欺苦够了的人,时时想到报复,想到把自己仇人踹到泥里头去。对仇人,没有可报复的方法时,则到处找更其怯弱的人来出气。他们见了你时,有意无意的,走过你的身边,装装自己爸爸夜里吃多了酒的醉模样,口中哼哼唧唧,把手撑到腰间,故意将拐子作了力来触撞你软地方。撞了你后,且胡胡的用鼻子说着,“怎么,撞人呀!”不理是为一个不愿眼前吃亏的上策。忍不住时,抬起头去,两人目光一相接,那他便更其调皮起来!他将对你不客气的笑,这笑中,你可以省得他所有的轻蔑来。或者,他更近一步,拢到你身边来,扬起捏着的拳,恐吓似的很快的轻轻落到你背上。你不做声,还是低了头在走,那第二步的撩逗又出来了。他将把脚步拖缓下来,待你刚要走近他身边时,笑笑的脸相,充满难堪的恶意,故意若才见到你的神气:“喔,我道是谁呀!若高兴打架,就请把篮子放下罢。”这只能心里说打架是不高兴的事。虽然在另一个地方,你明知这人是不敢多事的,但如今是到了他的大门左右,一声喊,帮忙的来打狗扑羊的不知就有许多,所以“狗仗屋前”的他,便分外威风起来了。挑战的话大致不外后五种,录下以见一斑:    

    1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2卖屁股的,慢走一点,大家上笔架城去!    

    3哪个是大脚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4大家来看!这里来一个小鬼!    

    5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骂,让他点罢,眼前亏好汉是不吃的。你一回嘴,情形准糟。欺凌过路人,这是多数方面一种固有权利,这权利也正如官家拦路抽税样:同是不合理,同是被刻薄,而又应当忍受之事;不然,也许损失还大。并且,此事在你自己,或者先时于你街上,就已把这税收得,这时不过是退一笔不要利息的借款罢了。    

    关于两街中也有这么一条,“不欺单身上学孩子”,但这义务,这国际公德,也看都督的脚色而定,若都督不行,那是无从勒弟兄们遵守的。    

    木傀儡戏中常有两个小丑,用头相碰,揉做一团的戏,因此,孩子们争斗中,也有了一派,专用头同人相碰。但这一派属于硬劲一流,胜利的仍然有同样的吃亏,所以人数总不多,到后来,简直就把这门战略勾除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作完。北京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9节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罢,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抱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罢。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晚饭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    

    “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罢。”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哪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    

    “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罢。”    

    “我不!”    

    “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批评我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的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因为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    

    “不呢。”    

    “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象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罢,”眼睛是果真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就把眼睛睁开了。    

    “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我来背,”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也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总是吃不要汤的加辣子干挑饺子。因为妈的禁止,我们却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捱了一会,又把担子扛起,一路敲打着梆梆,往南门坨方面去了,嚷着的声音是渐渐小下来,到后便只余那虽然很小还是清脆分明的柝声。    

    大门前,因为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到门前休息便成了例子。日里是不消说。还有那类在一把无大不大的“遮阳伞王”(那是老九取的名)下头炸油条糯米糍的。到夜间呢,还是可以时时刻刻听得一个什么担子过路停下的知会,锣呀,梆梆呀,单是口号呀,少有休息。这类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难受极了。每一种声音下都附有一个足以使我们流涎的食物,且在习惯中我们从各样不同的知会中又分出食物的种类。听到这类声音,我们觉得难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令人兴奋的是大姐礼拜六回家,有了她,我们消夜的东西,差不多是每一种从门前过去的都可以尝试。    

    何二去后不久,一个敲小锣卖丁丁糖的又在门前休息了。我知道,这锣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圆砚池,是用一根红绳子挂在手上那么随随便便敲着的。许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签罢,锣声停下来,就听到一把竹签子在筒内搅动的响声了。又听到说话,但不很清楚。那卖糖的是一个别处地方人,譬如说,湖北的罢。因为常听他说“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从久到武昌的陈老板的说话就早知道了。在他来此以前,我似乎还不曾见过象那样敲着小锣落雨天晴都是满街满巷走着的卖糖的人。顶特别的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时,把一个独脚凳塞到屁股底下去坐,就悠悠扬扬打起那面小锣来了。我们因为欣赏那张特别有趣的独脚凳,白天一听铛铛的响声,就争着跑出去。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怎么不会倒,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天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象小藕,有孔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处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那么大,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若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是属于自己,则供着在盘子正中手里鞭子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顺顺当当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同回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    

    “去罢。”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罢!”    

    “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    

    “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解,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    

    “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的事,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说正想到别的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象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铛铛漂亮的锣声便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罢。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罢。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担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着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    

    “那丁丁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    

    “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说。    

    “娘,那是一个湖北佬,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象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卖糖的人呢。”    

    妈没有做声。    

    湖北佬真是走了。在鸭子粥没有到口以前,我们都觉得寂寞。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0节 玫瑰与九妹


    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象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哪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象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摘吗!妈,是罢?”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    

    “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小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报复一下不可。但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煮鸽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妈一下好罢。”    

    “妈讨厌!专卫护大哥!他有理无理打了人家一个耳巴子,难道就算了?”    

    妈把九妹正在眼睛角边干擦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这一刮,自然是为的报复九妹多嘴的仇。    

    满院坝散着红墨色土砂,有些细小的红色曲蟮四处乱爬着。几只小鸡在那里用脚乱扒,赶了去又复拢来。大哥卷起两只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绳那把方头大剪刀,把玫瑰枝条一律剪成一尺多长短。又把剪处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说是免得走气。    

    “老二,这一共是三种(大哥用手指点),这是红的,这是水红,这是大红,那种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钵好呢,还是混合起栽好——你说?”    

    “打伙栽好玩点。开化时也必定更热闹有趣……大哥,怎么又不将那种黄色镶边的弄来呢?”    

    “那种难活,萧子敬说不容易插,到分株时答应分给我两钵……好,依你办,打伙儿栽好玩点。”    

    我们把钵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将新泥放下。大哥扶着枝条,待我把泥土堆到与钵口齐平时,大哥才敢松手,又用手筑实一下,洒了点水,然后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钵的枝条均约有十根左右,花坛上,却只插了三根。    

    就中最关心花发育的自然要数大哥了。他时时去看视,间或又背到妈偷悄儿拔出钵中小的枝条来验看是否生了根须。妈也能记到每早上拿着那把白铁喷壶去洒水。当小小的翠绿叶片从枝条上嫩杈桠间长出时,大家都觉得极高兴。    

    “妈,妈,玫瑰有许多苞了!有个大点的尖尖上已红。往天我们总不去注意过它,还以为今年不会开花呢。”    

    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正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来,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有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象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罢。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大姐同学的一些女学生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1节 生之记录(节选)


    夜来听到淅沥的雨声,还夹着嗡嗡隆隆的轻雷,屈指计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记起小时觉得有趣的端阳节将临了。    

    这样的雨,在故乡说来是为划龙舟而落。若在故乡听着,将默默地数着雨点,为一年来老是卧在龙王庙仓房里那几只长而狭的木舟高兴,童心的欢悦,连梦也是甜蜜而舒适!北京没有一条小河足供五月节龙舟竞赛,所以我觉得北京的端阳寂寞。既没有划龙舟的小河,为划龙舟而落的雨又这样落个不止,我于是又觉得这雨也落得异常寂寞无聊了。    

    雨是哗喇哗喇地落,且当做故乡的夜雨吧:卧在床上已睡去几时候的九妹,为一个炸雷惊醒后,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又怕又喜,将搂着并头睡着妈的脖颈,极轻的说:    

    “妈,妈,你醒了吧。你听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会涨水,河里自然也会涨水。莫把北门河的跳岩淹过了。我们看龙舟又非要到二哥干爹那吊楼上不可了!那桥上的吊楼好是好,可是若不涨大水,我们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点的地方去看,无论如何要有趣一点。我又怕那楼高,我们不放炮仗,站到那么高高的楼上去看有什么意思呢。妈,妈,你讲看:到底是二哥干爹那高楼上好呢,还是玉英姨家好?”    

    “我宝宝说得都是。你喜欢到哪一处就去哪处。你讲哪处好就是哪处。”妈的答复,若是这样能够使九妹听来满意,那么,九妹便不再做声,又闭眼睛做她的龙舟梦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说:    

    ——老九,老九,又涨大水了。明天,后天,看龙船快了!你预备的衣服怎样?这无论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妈身边去催妈为赶快把新的花纺绸衣衫缝好,说是免得又穿那件旧的花格子洋纱衫子出丑。其实她那新衣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领口没完工,然而终不能禁止她去同妈唠叨。    

    晚上既下这样大雨,一到早上,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会满盆满桶的装着雨水了。这雨水省却了我们到街上喊卖水老江进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叶子便将在这些桶里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问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节来临的欢喜中去。大人们呢,将为这雨增添了几分忙碌。    

    但雨有时会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这是天的事情,谁能断料的定?)所以,在这几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点工作——这是没有哪一个小孩子不愿抢着做的工作:就是祈祷。他们诚心祈祷那一天万万莫要落下雨来,纵天阴没有太阳也无防。他们祈祷的意思如象请求天一样,是各个用心来默祝,口上却不好意思说出。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两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许下愿心——大点的我,人虽大了,愿天晴的心里却不下于他俩。    

    于是,这中间就又生出争持来了。譬如谁个胆虚一点,说了句。    

    “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    

    那一个便“不,不,决不!我敢同谁打赌:落下了雨,让你打二十个耳刮子以外还同你磕一个头。若是不,你就为我——”    

    “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虚者又若极有把握的说。    

    “那我同你打赌吧。”    

    不消说为天晴袒护这一方面的人,当听到雨必定要下的话时气已登脖颈了!但你若疑心到说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愿意下雨,这话也说不去。这里两人心虚,两人都深怕下雨而愿意莫下雨,却是一样。    

    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们对天的赞美与感谢,虽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从那微笑的脸上找出。这些诚恳的谢词若用东西来贮藏,恐怕找不出那么大的一个口袋呢。    

    我们在小的孩子们(虽然有不少的大人,但这样美丽佳节原只是为小孩子预备的,大人们不过是搭秤的猪肝罢了。)喝彩声里,可以看到那几只狭长得同一把刀一样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掷梭一般抛来抛去。一个上前去了,一个又退后了;一个停顿不动了,一个又打起圈子演龙穿花起来。使船行动的是几个红背心绿背心——不红不绿之花背心的水手。他们用小的桡桨促船进退,而他们身子又让船载着来往,这在他们,真可以说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    

    ……    

    过了这样发狂似的玩闹一天,那些小孩子如象把期待尽让划船的人划了去,又太平无事了。那几只长狭木船自然会有些当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龙王庙去休息,我们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吗?”幸好遇事爱发问的小孩们还没有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为难他妈。但我想即或有聪明小孩子问到这事,还可以用这样话来回答:“它已结结实实同你们玩了一整天,这时应得规规矩矩睡到龙王庙仓下去休息!它不象小孩子爱热闹,所以也不会寂寞。”    

    从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渐渐的把前一日那几把水上抛去的梭子忘却了——一般就很难听人从闲话中提到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节将近,龙舟雨再落时,又才有人从点点滴滴中把这位被忘却的朋友记起。    

    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2节 往事


    这事说来又是十多年了。    

    算来我是六岁。因为第二次我见到长子四叔时,他那条有趣的辫子就不见了。    

    那是夏天秋天之间。我仿佛还没有上过学。妈因怕我到外面同瑞龙他们玩时又打架,或是乱吃东西,每天都要靠到她身边坐着,除了吃晚饭后洗完澡同大哥各人拿五个小钱到道门口道门口:清代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台衙门外空坪处。与沈家隔得很近。去买士元的凉粉外,剩下便都不准出去了!至于为甚又能吃凉粉?那大概是妈知道士元凉粉是玫瑰糖,不至吃后生病吧。本来那时的时疫也真凶,听瑞龙妈说,杨老六一家四口人,从十五得病,不到三天便都死了!    

    我们是在堂屋背后那小天井内席子上坐着的。妈为我从一个小黑洋铁箱子内取出一束一束方块儿字来念,她便膝头上搁着一个麻篮绩麻。弄子里跑来的风又凉又软,很易引人瞌睡,当我倒在席子上时,妈总每每停了她的工作,为我拿蒲扇来赶那些专爱停留在人脸上的饭蚊子。间或有个时候妈也会睡觉,必到大哥从学校夹着书包回来嚷肚子饿时才醒,那末,夜饭必定便又要晚一点了!    

    爹好象到乡下江家坪老屋去了好久了,有天忽然要四叔来接我们。接的意思四叔也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闻到城里时疫的事情吧。妈也不说什么,她知道大姐二姐都在乡里,我自然有她们料理。只嘱咐了四叔不准大哥到乡下溪里去洗澡。因大哥前几天回来略晚,妈摩他小辫子还湿漉漉的,知他必是同几个同学到大河里洗过澡了,还重重的打了他一顿呢。四叔是一个长子,人又不大肥,但很精壮。妈常说这是会走路的人。铜仁到我凤皇是一百二十里蛮路,他能扛六十斤担子一早动身,不抹黑就到了,这怎么不算狠!他到了家时,便忙自去厨房烧水洗脚。那夜我们吃的夜饭菜是南瓜炒牛肉。    

    妈捡菜劝他时,他又选出无辣子的牛肉放到我碗里。真是好四叔呵!    

    那时人真小,我同大哥还是各人坐在一只箩筐里为四叔担去的!大哥虽大我五六岁,但在四叔肩上似乎并不什么不匀称。乡下隔城有四十多里,妈怕太阳把我们晒出病来,所以我们天刚一发白就动身,到行有一半的唐峒山时,太阳还才红红的。到了山顶,四叔把我们抱出来各人放了一泡尿,我们便都坐在一株大刺栎树下歇憩。那树的杈桠上搁了无数小石头,树左边又有一个石头堆成的小屋子。四叔为我们解说,小屋子是山神土地,为赶山打野猪人设的;树上石头是寄倦的:凡是走长路的人,只要放一个石头到树上,便不倦了。但大哥问他为甚不也放一个石子时,他却不做声。    

    他那条辫子细而长正同他身子一样。本来是挽放头上后再加上草帽的,不知是那辫子长了呢还是他太随意,总是动不动又掉下来,当我是在他背后那头时,辫子梢梢便时时在我头上晃。    

    “芸儿,莫闹!扯着我不好走!”    

    我伸出手扯着他辫子只是拽,他总是和和气气这样说。    

    “四满乡人呼叔叔为满满。,到了?”大哥很着急的这么问。    

    “快了,快了,快了!芸弟都不急,你怎么这样慌?你看我跑!”他略略把脚步放快一点,大哥便又嚷摇的头痛了。    

    他一路笑大哥不济。    

    到时,爹正同姨婆五叔四婶他们在院中土坪上各坐在一条小凳上说话。姨婆有两年不见我了,抱了我亲了又亲。爹又问我们饿了不曾,其实我们到路上吃甜酒、米豆腐已吃胀了。上灯时,方见大姐二姐大姑满姑满姑乃最小之姑母。各人手上提了一捆地萝卜进来。    

    我夜里便同大姐等到姨婆房里睡。    

    乡里有趣多了!既不什么很热,夜里蚊子也很少。大姐到久一点,似乎各样事情都熟习,第二天一早便引我去羊栏边看睡着比猫还小的白羊,牛栏里正歪起颈项在吃奶的牛儿。我们又到竹园中去看竹子。那时觉得竹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本来城里的竹子,通常大到屠桌边卖肉做钱筒的已算出奇了!但后园里那些南竹,大姐教我去试抱一下时,两手竟不能相掺。满姑又为偷偷的到园坎上摘了十多个桃子。接着我们便跑到大门外溪沟边上拾得一衣兜花蚌壳。    

    事事都感到新奇:譬如五叔喂的那十多只白鸭子,它们会一翅从塘坎上飞过溪沟。夜里四叔他们到溪里去照鱼时,却不用什么网,单拿个火把,拿把镰刀。姨婆喂有七八只野鸡,能飞上屋,也能上树,却不飞去;并且,只要你拿一捧包谷米在手,口中略略一逗,它们便争先恐后的到你身边来了。什么事情都有味。我们白天便跑到附近村子里去玩,晚上总是同坐在院中听姨婆学打野猪打獾子的故事。姨婆真好,我们上床时,她还每每为从大油坛里取出炒米、栗子同脆酥酥的豆子给我们吃!”    

    后园坎上那桃子已透熟了,满姑一天总为我们去偷几次。爹又不大出来,四叔五叔又从不说话,间或碰到姨婆见了时,也不过笑笑的说:    

    “小娥,你又忘记嚷肚子痛了!真不听讲——芸儿,莫听你满姑的话,吃多了要坏肚子!拿把我,不然晚上又吃不得鸡膊腿了!”    

    乡里去有场集的地方似乎并不很近,而小小村中除每五天逢一六赶场外通常都无肉卖。因此,我们几乎天天吃鸡,惟我一人年小,鸡的大腿便时时归我。    

    我们最爱看又怕看的是溪南头那坝上小碾房的磨石同自动的水车;碾房是五叔在料理。那圆圆的磨石,固定在一株木桩上只是转只是转。五叔象个卖灰的人,满身是糠皮,只是在旋转不息的磨石间拿扫把扫那跑出碾槽外的谷米。他似乎并不着一点忙,磨石走到他跟前时一跳又让过磨石了。我们为他着急又佩服他胆子大。水车也有味,是一些七长八短的竹篙子扎成的。它的用处就是在灌水到比溪身还高的田面。大的有些比屋子还大,小的也还有一床晒簟大小。它们接接连连竖立在大路近旁,为溪沟里急水冲着快快地转动,有些还咿哩咿哩发出怪难听的喊声,由车旁竹筒中运水倒到悬空的枧剜木以引水之物。上去。它的怕人就是筒子里水间或溢出枧外时,那水便砰的倒到路上了,你稍不措意,衣服便打得透湿。我们远远的立着看行路人抱着头冲过去时那样子好笑。满姑虽只大我四岁,但看惯了,她却敢在下面走来走去。大姐同大姑,则知道那个车子溢出后便是那一个接脚,不消说是不怕水淋了!只我同大哥二姐,却无论如何不敢去尝试。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3节 夜渔


    这已是谷子上仓的时候了。    

    年成的丰收,把茂林家中似乎弄得格外热闹了一点。在一天夜饭桌上,坐着他四叔两口子,五叔两口子,姨婆,碧霞姑妈同小娥姑妈,以及他爹爹;他在姨婆与五婶之间坐着,穿着件紫色纺绸汗衫。中年妇人的姨婆,时时停了她的筷子为他扇背。茂儿小小的圆背膊已有了两团湿痕。    

    桌子上有一大钵鸡肉,一碗满是辣子拌着的牛肉,一碗南瓜,一碗酸粉辣子,一小碟酱油辣子;五叔正夹了一只鸡翅膀放到碟子里去。    

    “茂儿,今夜敢同我去守碾房罢?”    

    “去,去,我不怕!我敢!”    

    他不待爹的许可就忙答应了。    

    爹刚放下碗,口里含着那枝“京八寸”小潮丝烟管,呼得喷了一口烟气,不说什么。那烟气成一个小圈,往上面消失了。    

    他知道碾子上的床是在碾房楼上的,在近床边还有一个小小窗口。从窗口边可以见到村子里大院坝中那株夭矫矗立的大松树尖端,又可以见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楼。看牛的小张,原是住在碾房;会做打笼装套捕捉偷鸡的黄鼠狼,又曾用大茶树为他削成过一个两头尖的线子陀螺线子陀螺:陀螺如竹木纺车所纺出的线绽,故名。。他刚才又还听到五叔说溪沟里有人放堰,碾坝上夜夜有鱼上罶了……所以提到碾房时,茂儿便非常高兴。    

    当五叔同他说到去守碾房时,他身子似乎早已在那飞转的磨石边站着了。    

    “五叔,那要什么时候才去呢?……我不要这个。……吃了饭就去罢?”    

    他靠着桌边站着,低着头,一面把两只黑色筷子在那画有四个囍字的小红花碗里“要扬不紧”“要扬不紧”:不专心,懒懒的,应快而慢。凤凰土语。的扒饭进口里去。左手边中年妇人的姨婆,捡了一个鸡肚子朝到他碗里一掼。    

    “茂儿,这个好呢。”    

    “我不要。那是碧霞姑妈洗的……不干净,还有——糠皮儿……”他说到糠字时,看了他爹一眼。    

    “你也是吃饱了!糠皮儿在哪里?……不要,就送把我罢。”    

    “真的,不要就送把你姑妈。我帮你泡汤吃。”五婶说。    

    茂儿把鸡肚子一扔丢到碧霞碗里去。他五婶却从他手里抢过碗去倒了大半碗鸡汤。但到后依然还是他姨婆为他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    

    天上的彩霞,做出各样惊人的变化。满天通黄,象一块其大无比的金黄锦缎;倏而又变成淡淡的银红色,稀薄到象一层蒙新娘子粉脸的面纱;倏而又成了许多碎锦似的杂色小片,随着淡宕的微风向天尽头跑去。    

    他们照往日样,各据着一条矮板凳,坐在院坝中说笑。    

    茂儿搬过自己那张小小竹椅子,紧紧的傍着五叔身边坐下。    

    “茂儿,来!让我帮你摩一下肚子——不然,半夜会又要嚷肚子痛。”    

    “不,我不胀!姨婆。”    

    “你看你那样子。……不好好推一下,会伤食。”    

    “不得。(他又轻轻的挨五叔)五叔,我们去罢!不然夜了。”    

    “小孩子怎不听话?”    

    姨婆那副和气样子养成了他顽皮娇恣的性习;不管姨婆如何说法,他总不愿离开五叔身边。到后还是五叔用“你不听姨婆话就不同你往碾房……”为条件,他才忙跑到姨婆身边去。    

    “您要快一点!”    

    “噢!这才是乖崽!”姨婆看着茂儿胀得圆圆的象一面小鼓的肚子,用大指蘸着唾沫;在他肚皮上一推一赶,口里轻轻哼着:“推食赶食……你自己瞧看,肚子胀到什么样子了,还说不要紧!……今夜太吃多了。推食赶食……莫挣!慌什么,再推几下就好了。……推食赶食……”    

    “姨婆,算了吧!你那手指甲刮得人家肚皮痒痒的,怪难受。”她又把那左手留有一寸多长的灰色指甲翘起,他可不好再说话了。    

    院坝中坐着的人面目渐渐模糊,天空由曙光般淡白而进于黑暗……只日影没处剩下一撮深紫了。一切皆渐次消失在夜的帷幕下。    

    在四围如雨的虫声中,谈话的声音已抑下了许多了。    

    凉气逼人,微飔拂面,这足证明残暑已退,秋已将来到人间了。茂儿同他五叔,慢慢的在一带长蛇般黄土田塍上走着。在那远山脚边,黄昏的紫雾迷漫着,似乎雾的本身在流动又似乎将一切流动。天空的月还很小,敌不过它身前后左右的大星星光明。田塍两旁已割尽了禾苗的稻田里,还留着短短的白色根株。田中打禾后剩下的稻草,堆成大垛大垛,如同一间一间小屋。身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庄严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铃子的“叮……”象小铜钲般清越,尤其使人沉醉。经行处,间或还听到路旁草间小生物的窸窣。    

    “五叔,路上莫有蛇罢?”    

    “怕什么。我可以为你捉一条来玩,它是不会咬人的。”    

    “那我又听说乌梢公同烙铁头(皆蛇名)一咬人便准毒死。这个小张以前曾同我说过。”    

    “这大路哪来乌梢公?你怕,我就背你走罢。”    

    他又伏在他五叔背上了。然而夜枭的喊声,时时象一个人在他背后咳嗽;依然使他不安。    

    “五叔,我来拿麻藁。你一只手背我;一只手又要打火把,实在不大方便。”他想若是拿着火把,则可高高举着,照烛一切。    

    “你莫拿,快要到了!”    

    耳朵中已听到碾房附近那个小水车咿咿呀呀的喊叫了。碾房那一点小小红色灯火,已在眼前闪烁,不过,那灯光,还只是天边当头一颗小星星那末大小罢了!    

    转过了一个山嘴,溪水上流一里多路的溪岸通通出现在眼前了。足以令他惊呼喝嚷的是沿溪有无数萤火般似的小火星在闪动。隐约中更闻有人相互呼唤的声音。    

    “咦!五叔,这是怎么?”    

    “嗨!今夜他们又放鱼放鱼:毒鱼,而不是放走鱼。凤凰土语。!我还不知道。若早点,我们可以叫小张把网去整一下,也好去打点鱼做早饭菜。”    

    ……假使能够同到他们一起去溪里打鱼,左手高高的举着通明的葵藁或旧缆子做的火把,右手拿一面小网,或一把镰刀,或一个大篾鸡笼,腰下悬着一个鱼篓,裤脚扎得高高到大腿上头,在浅浅齐膝令人舒适的清流中,溯着溪来回走着,溅起水点到别个人头脸上时——或是遇到一尾大鲫鱼从手下逃脱时,那种“怎么的!……你为甚那末冒失慌张呢?”“老大!得了,得了……”“啊呀,我的天!这么大!”“要你莫慌,你偏偏不听话,看到进了网又让它跑脱了。……”带有吃惊,高兴,怨同伴不经心的嚷声,真是多么热闹(多么有趣)的玩意事啊!……    

    茂儿想到这里,心已略略有点动了。    

    “那我们这时要小张转家去取网不行吗?”    

    “算了!网是在楼上,很难取。并且有好几处要补半天才行。”五叔说,“左右他们上头一放堰坝时,罶上也会有鱼的。我们就守着罶罢。”    

    关于照鱼的事,五叔似乎并不以为有什么趣味,这很令不知事的茂儿觉得稀奇。    

    ……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窄而霉小斋



第三部分 湘西第14节 题记


    我这本小书只能说是湘西沅水流域的杂记,书名用《沅水流域识小录》,似乎还切题一点。因为湘西包括的范围很宽,接近鄂西的桑植、龙山、大庸、慈利、临澧各县应当在内,接近湘南的武冈、安化、绥宁、通道、邵阳、溆浦各县也应当在内。不过一般记载说起湘西时,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县作主体,就是如地图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县一段路,和酉水各县一段路。本文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时,即沿用这个名称,因此现在并未更改。    

    这是古代荆蛮由云梦洞庭湖泽地带被汉人逼迫退守的一隅。地有五溪,“五溪蛮”的名称即由此而来。传称马援征蛮,困死于壶头山,壶头山在沅水中部,因此沅水流域每一县城至今都还有一伏波宫。战国时被放逐的楚国诗人屈原,驾舟溯流而上,许多地方还约略可以推测得出。便是这个伟大诗人用作题材的山精洞灵,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俨然随处可以发现。尤其是与《楚辞》不可分的酬神宗教仪式,据个人私意,如用凤凰县苗巫主持的大傩酬神仪式作根据,加以研究比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会古。土司制度是中国边远各省统治制度之一种,五代时马希范与彭姓土司夷长立约的大铜柱,现今还矗立于酉水中部河岸边,地临近青鱼潭,属永顺县管辖。酉水流域几个县分,至今就还遗留下一些过去土司统治方式,可作专家参考。屯田练勇改土归流为清代两百年来处理苗族方策,且是产业共有共享一种雏形试验。辛亥以来,苗民依旧常有问题,问题便与屯田制度的变革有关,与练勇事似二而一。所以一个行政长官,一个史学者,一个社会问题专家,对这地方的过去、当前、未来如有些关系,或不缺少研究兴味,更不能不对这地方多有些了解。    

    又如战争一起,我们南北较好的海口和几条重要铁路线都陆续失去了,谈建国复兴,必然要从地面的人事经营和地下的资源发掘作起。湘西人民常以为极贫穷,有时且不免因此发生“自卑自弃”感觉,俨若凡事为天所限制,无可奈何。事实上,湘西的桐油、茶叶、木材、竹、棕,都有很好的出产。地下的煤铁虽不如外人所传说富厚,至于特殊金属,如锑、砒、银、钨、锰、汞、金,地下蕴藏都相当多。尤其是经最近调查,几个金矿的发现,藏金量之丰富,与矿床之佳好,为许多专家所想象不到。湘西虽号称偏僻,在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记》,被形容为与世隔绝的区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过,贯串了四川、贵州、云南、广西的交通。并且战争已经到了长江中部,有逐渐向内地转移可能。湘西的咽喉为常德,地当洞庭湖口,形势重要,在沿湖各县数第一。敌如有心冒险西犯,这咽喉之地势所必争,将来或许会以常德为据点,作攻川攻黔准备。我军战略若系将主力离开铁路线,诱敌入山地,则湘西沅水流域必成为一个大战场——一个战场,换一句话,可能就是一片瓦砾场!“未来”湘西的重要,显而易见。然而这种“未来”是和“过去”“当前”不可分的。对于这个地方的“过去”和“当前”,我们是不是还应当多知道一点点?还值得多知道一点点?据个人意见,对于湘西各方面的知识,实在都十分需要。任何部门的专家,或是一个较细心谨慎客观的新闻记者,用“湘西”作为题材,写成他的著作,不问这作品性质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对于建设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参考价值。因为一种比较客观的记载,纵简略而多缺点,依然无害于事,它多多少少可以帮助他人对于湘西的认识。至于我这册小书,在本书《引子》即说得明明白白:只能说是一点“土仪”,一个湘西人对于来到湘西或关心湘西的朋友们所作的一种芹献。我的目的只在减少旅行者不必有的忧虑,补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以及给他一点来到湘西为安全和快乐应当需要的常识,并希望这本小书的读者,在掩卷时,能对这边鄙之地给予少许值得给予的同情,就算是达到写作目的了。若这本小书还可对这些专家或其他同乡前辈成为一种“抛砖引玉”的工作,那更是我意外的荣幸。    

    我生长于凤凰县,十四岁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大约住过五六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毕的业。我对于湘西的认识,自然较偏于人事方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幼贵贱,生死哀乐种种状况,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较多,也较熟习。去乡约十五年,去年回到沅陵住了约四个月,社会新陈代谢,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然而另外又似乎有些情形还是一成不变。我心想:这些人被历史习惯所范围、所形成的一切,若写它出来,当不是一种徒劳。因为在湘西我大约见过两百左右年青同乡,除了十来个打量去延安,为介绍有关熟人写些信,此外与些人谈起国家大事、文坛掌故、海上繁华时,他们竟象比我还知道的很多。至于谈起桑梓过去当前情形,却茫然发呆。人人都知道说地方人不长进,老年多保守顽固,青年多虚浮繁华,地方政治不良,苛捐杂税太多,特别是外来人带着一贯偏见,在各县以征服者自居的骄横霸蛮态度,在兵役制度上的种种苛扰。可是都近于人云亦云,不知所谓。大家对于地方坏处缺少真正认识,对于地方好处更不会有何热烈爱好。即从青年知识分子一方面观察,不特知识理性难抬头,情感勇气也日见薄弱。所以当我拿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聚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因此这本书的最好读者,也许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与这个地方荣枯永远不可分的同乡。    

    湘西到今日,生产、建设、教育、文化在比较之下,事事都显得落后,一般议论常认为是“地瘠民贫”,这实在是一句错误的老话。老一辈可以借此解嘲,年轻人决不宜用之卸责。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更必须认识清楚:这是湘西人负气与自弃的结果!负气与自弃本来是两件事,前者出于山民的强悍本性,后者出于缺少知识养成的习惯;两种弱点合而为一,于是产生一种极顽固的拒他性。不仅仅对一切进步的理想加以拒绝,便是一切进步的事实,也不大放在眼里。譬如就湘西地方商业而论,规模较大的出口货如桐油、木材、烟草、茶叶、牛皮、生漆、白蜡、木油、水银,进口货如棉纱、煤油、烟卷、食盐、五金,近百年来习惯,就无不操纵在江西帮、汉口帮大商人手里,湘西人是从不过问的。湘西人向外谋出路时,人自为战,与社会环境奋斗的精神,很得到国人尊敬。至于集团的表现,遵循社会组织,从事各种近代化企业竞争,就大不如人。因此在政治上虽产生过熊希龄、宋教仁,多独张一帜,各不相附。军人中出过傅良佐、田应诏、蔡钜猷,对于湖南却无所建树。读书人中近二十年来更出了不少国内知名专门学者,然而沅水流域二十县,到如今却连一个象样的中学还没有!各县虽多财主富翁,这些人的财富除被动的派捐绑票,自动的嫖赌逍遥,竟似乎别无更有意义的用途。这种长于此而拙于彼,仿佛精明能干,其实糊涂到家的情形,无一不是负气与自弃结果。负气与自弃影响到政治方面,则容易有“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观念,少弹性,少膨胀性,少黏附图结性,少随时代应有的变通性。影响到普遍社会方面,则一切容易趋于保守,对任何改革都无热情,难兴奋。凡事惟以拖拖混混为原则,以不相信不合作保持负气,表现自弃。这自然不成的。负气与自弃使湘西地方被称为苗蛮匪区,湘西人被称为苗蛮土匪,这是湘西人全体的羞辱。每个人都有涤除这羞辱的义务。天时地利待湘西人并不薄,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肯虚心认识人事上的弱点,并有勇气和决心改善这些弱点。第一是自尊心的培养,特别值得注意。因为即以游侠者精神而论,若缺少自尊心,便不会成为一个站得住的大脚色。何况年青人将来对地方对历史的责任远比个人得失荣辱为重要。    

    日月交替,因之产生历史。民族兴衰,事在人为。我这本小书所写到的各方面现象,和各种问题,虽极琐细平凡,在一个有心人看来,说不定还有一点意义,值得深思!



第三部分 湘西第15节 引子


    战事一延长,不知不觉间增加了许多人地理知识。另外一时,我们对于地图上许多许多地名,都空空泛泛,并无多少意义,也不能有所关心。现在可不同了。一年来有些地方,或因为敌我两军用炮火血肉争夺,或因为个人需从那里过身,都必然重新加以注意。例如丰台、台儿庄、富阳、嘉善、南京或长沙,这里或那里,我们好象全部都十分熟习。地方和军事有关,和交通有关,它的形势、物产,多多少少且总给我们一些概念。所以当前一个北方人,一个长江下游人,一个广东人(假定他是读书的),从不到过湖南,如今拟由长沙,经湘西,过贵州,入云南,人到长沙前后,自然从一般记载和传说,对湘西有如下几种片断印象或想象:    

    一、湘西是个苗区,同时又是个匪区。妇人多会放蛊,男子特别欢喜杀人。    

    二、公路极坏,地极险,人极蛮,因此旅行者通过,实在冒两重危险。若想住下,那简直是探险了。    

    三、地方险有险的好处,车过武陵,就是《桃花源记》上所说的渔人本家。武陵上面是桃源县,就是“桃花源”,那地方说不定还有避秦的遗民,可以杀鸡煮酒,殷勤招待客人。经过辰州,那地方出辰州符,出辰砂。且有人会“赶尸”。若眼福好,必有机会见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    

    四、地方文化水准极低,土地极贫瘠,人民蛮悍而又十分愚蠢。    

    这种想法似乎十分可笑,可是有许多人就那么心怀不安与好奇经过湘西。经过后一定还有人相信传说,不大相信眼睛。这从稍前许多过路人和新闻记者的游记或通信就可看出。这种游记和通信刊载出来时,又给另外一些陌生人新的幻觉与错觉,因此湘西就在这种情形中成为一个特殊区域,充满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换言之,地方人与物,由外面人眼光中看来,俱不可解。造成这种印象的,最先自然是过去游宦的外来人,一瞥而过,作成的荒唐记载。其次便是到过湘西来作官作吏,因贪污搜刮不遂,或因贪污搜刮过多,吃过地方人的苦头这种人的传说。因为大家都不真正明白湘西,所以在长沙临时大学任教,谈文化史的陈序经教授,在一篇讨论研究西南文化的文章里,说及湖南苗民时,就说,“八十年前湖南还常有苗患,然而湖南苗民在今日已不容易找出来。”(见《新动向》二期)陈先生是随同西南联合大学在长沙住过好几个月的,既不知道湘西还有几县地方,苗民事实上还占全县人口比例到三分之二以上,更不注意湘主席何键的去职,荣升内政部长,就是苗民“反何”作成的。一个“专家”对于湘西尚如此生疏隔膜,别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本文的写作,和一般游记通讯稍微不同。作者是本地人,可谈的问题当然极多,譬如矿产、农村、教育、军事一切大问题,然而这些问题,这时节不是谈它的时节。现在仅就一个旅行者沿湘黔公路所见,下车时容易触目,住下时容易发生关系,谈天时容易引起辩论,开发投资时有选择余地,这一类琐细小事,分别写点出来,作为关心湘西各种问题或对湘西还有兴味的过路人一份“土仪”。如能对于旅行者和寄居者减少一点不必有的忧虑,补充一点不可免的好奇心,此外更能给他一点常识——对于旅行者到湘西来安全和快乐应当需要的常识,或一点同情,对这个边鄙之地值得给予的同情,就可说是已经达到拿笔的目的了。    

    一个外省人想由公路乘车入滇,总得在长沙候车,多多少少等些日子。长沙人的说话,以善于扩大印象描绘见长,对于湘西的印象,不外把经验或传闻复述一次。杀人放火,执枪弄刀,知识简陋,地方神秘,如此或如彼,叙说的一定有声有色。看看公路局的记名簿,轮到某某号某人买票上车了,于是这个客人担着一份忧虑,怀藏一点好奇心,由长沙上车,一离城区就得过渡,待渡时,对长沙留下的印象,在饮食方面必然是在大圆桌上的大盘、大碗、大调羹和大筷子。私人住宅门墙上园庐名称字样大,商店铺子门面招牌也异常大,东东西西都大——正好象一切东西都在战事中膨胀放大了,凡事不能例外,所以购买杂物时,作生意人的脾气也特别大(尤其是洋货铺对于探头探脑想买点什么的乡下人,邮局的办事员对于普通市民……)。为一点点小事大吵大骂,到处可见。也许天时阴雨太多了一点,发扬的民族性与古怪的天气相冲突,结果便表现于这些触目可见的问题上。长沙出名的是湘绣,湘绣中合乎实用的是被面,每件定价六十四元到一百二十元,事实上给他十五元,交易就办好了。虚价之大也是别地方少有的。在人事方面,却各凭机会各碰运气,或满意,或失望。最容易放在心上的,必然是前主席一筹防空捐,六百万元,毫不费力即可收齐,说明湖南并不十分穷。现主席拟用五万年青学生改造地方政治,证明湖南学生相当多。地方气候虽如汉朝贾谊所说,卑湿多雨,人物如屈原所咏,臭草与香花杂植,无论如何总会给人一种活泼兴旺印象。市面活泼也许是装璜的,政治铺排也许是有意为之的,然而地方决不是死气沉沉的。时代若流行标语口号,他的标语口号会比别的地方大得多,响亮得多,前进得多。(北伐后马日事变前可以作例。)时代若略略向回头路走,中国老迷信有露面机会,那么,和尚、道士、同善社、佛学会,无不生意兴隆,号召广大。(清党后,唐生智手下三十万官兵,一律在短短几天中就忽然“佛化”,可以作例。)过路人只要肯留心一看,就可到处看出夸张,这点夸张纵与地方真实进步无关,与市面繁荣可大有关系。长沙是个并未完全工业化的半老都城,然而某几种手工业,如刺绣、边炮、雨伞、夏布,不特可供给本省需要,还可向外埠或南洋夺取市场。矿产与桐油木材,更增加本省的财富与购买力。所以外来丝织品、毛织品及别的奢侈品,也可在省会上得到广大的出路。民气既发扬,政治上负责的只要肯办事,会办事,什么事都办得通。目前它在动,在变,在发展,人和物无不如此。    

    汽车过河后,长沙和旅行者离远了。爆竹声,吵骂声,交通器具形成的嘈杂声,慢慢的在耳根边消失了。汽车上了些山,转了些弯,窗外光景换了新样子。且还继续时时在变换。平田角一栋房子,小山头三五株树,干净洒脱处,一个学中国画的旅客当可会心于“新安派”的画上去。旅行者会觉得车是向湘西走去,向那个野蛮而神秘,有奇花异草与野人神话的地方走去,添上一分奇异的感觉,杂糅愉快与惊奇。且一定以为这里将如此如此,那里必如此如此。可是这种担心显然是白费的,估计是不足信的。因为益阳和宁乡,给过路人的印象都不是旅行者所预料得到的。公路坦平而宽阔,有些地方可并行四辆卡车,经雨后路面依然很好。路旁树木都整齐如剪。两旁田亩如一块块不同绿色毯子,形色爽人心目。小山头全种得是马尾松和茶树栎树,著名的松菌、茶油和白炭,就出于这些树木。如上路适当三月里,还到处可见赤如火焰的杜鹃花,在斜风细雨里听杜鹃鸟在山谷里啼唤!有人家处多丛竹绕屋,竹干带斑的,起云的,紫黑的,中节忽然胀大的,北方人当作宝贝的各种竹科植物,原来这地方乡下小孩子正拿它来赶猪赶鸭子。小孩子眼睛光亮,聪明活泼,驯善柔和处,会引起旅行者的疑心:这些小东西长大时就会杀人放蛊?或者不免有点失望,因为一切人和物都与想象中的湘西的野蛮光景不大相称。或者又觉得十分满意,因为一切和江浙平原相差不多,表现的是富足、安适,无往不宜。    

    可是慢慢的看罢。对湘西断语下得太早了一点不相宜。我们应当把武陵以上称为湘西,它的个性特性方能见出。由长沙到武陵,还得坐车大半天!也许车辆应当在那个地方休息,让我们在车站旁小旅馆放下行李,过河先看看武陵,一个词章上最熟习的名称。



第三部分 湘西第16节 常德的船(1)


    常德就是武陵,陶潜的《搜神后记》上《桃花源记》说的渔人老家,应当摆在这个地方。德山在对河下游,离城市二十余里,可说是当地唯一的山。汽车也许停德山站,也许停县城对河另一站。汽车不必过河,车上人却不妨过河,看看这个城市的一切。地理书上告给人说这里是湘西一个大码头,是交换出口货与入口货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皮、猪肠子和猪鬃毛,烟草和水银,五倍子和雅片烟,由川东、黔东、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样的船只装载到来,这些东西全得由这里转口,再运往长沙武汉的。子盐、花纱、布匹、洋货、煤油、药品、面粉、白糖,以及各种轻工业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轮驳运到,也得从这里改装,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分别运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卸货的。市上多的是各种庄号。各种庄号上的坐庄人,便在这种情形下成天如一个磨盘,一种机械,为职务来回忙。邮政局的包裹处,这种人进出最多。长途电话的营业处,这种坐庄人是最大主顾。酒席馆和妓女的生意,靠这种坐庄人来维持。    

    除了这种繁荣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于湖田的小地主,作过知县的小绅士,各县来的男女中学生,以及外省来的参加这个市面繁荣的掌柜、伙计、乌龟、王八。全市人口过十万,街道延长近十里,一个过路人到了这个城市中时,便会明白这个湘西的咽喉,真如所传闻,地方并不小。可是却想不到这咽喉除吐纳货物和原料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作这种吐纳工作,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又是些什么人。假若一旦没有了他们,这城市会不会忽然成为河边一个废墟?这种人照例触目可见,水上城里无一不可以碰头,却又最容易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说的是真正在控制这个咽喉,支配沅水流域的几万船户。    

    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操纵的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    

    一个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渔船应当极多。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水面各处是船只,可是却很不容易发现一只渔船。长河两岸浮泊的大小船只,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大同小异,事实上形制复杂不一,各有个性,代表了各个地方的个性。让我们从这方面来多知道一点,对于我们也许有些便利处。    

    船只最触目的三桅大方头船,这是个外来客,由长江越湖来的,运盐是它主要的职务。它大多数只到此为止,不会向沅水上游走去。普通人叫它做“盐船”,名实相副。船家叫它做“大鳅鱼头”,《金陀粹编》上载岳飞在洞庭湖水擒杨幺故事,这名字就见于记载了,名字虽俗,来源却很古。这种船只大多数是用乌油漆过,所以颜色多是黑的。这种船按季候行驶,因为要大水大风方能行动。杜甫诗上描绘的“洋洋万斛船,影若扬白虹”,也许指的就是这种水上东西。    

    比这种盐船略小,有两桅或单桅,船身异常秀气,头尾突然收敛,令人入目起尖锐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乌江子”。它的特长是不怕风浪,运粮食越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竞走选手。形体结构上的特点是桅高,帆大,深舱,锐头。盖舱篷比船身小,因为船舷外还有护舱板。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样,一看很干净,秀气斯文。行船既靠风,上下行都使帆,所以帆多整齐。船上用的水手不多,仅有的水手会拉篷,摇橹,撑篙,不会荡桨——这种船上便不常用桨。放空船时妇女还可代劳掌舵。这种船间或也沿河上溯,数目极少,船身材料薄,似不宜于冒险。这种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来客。    

    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发后方上下行驶,路线系往返常德和洪江。每年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余大多时节都在休息中,成排结队停泊河面,俨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阳人,且照例姓滕,善交际,礼数清楚。常与大商号中人拜把子,攀亲家。行船时站在船后檀木舵把边,庄严中带点从容不迫神气,口中含了个竹马鞭短烟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烟。遇有身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后,便向客人一五一十叙述这只油船的历史,载过多少有势力的军人、阔佬,或名驰沅水流域的妓女。换言之,就是这只船与当地“历史”发生多少关系!这种船只上的一切东西,无一不巨大坚实。船主的装束在船上时看不出什么特别处,上岸时却穿长袍(下脚过膝三四寸),罩青羽绫马褂,戴呢帽或小缎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银链系定,内中塞满了银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时踏得很重。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双大手,手上满是黄毛和青筋。会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吃花酒应酬时,大把银元钞票从抱肚掏出,毫不吝啬。水手多强壮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骂野话。下水时如一尾鱼,上岸接近妇人时象一只小公猪。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样做得极有兴致。船上人虽多,却各有所事,从不紊乱。舱面永远整洁如新。拔锚开头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头鞭炮,表示人神和乐,共同帮忙,一路福星。在开船仪式与行船歌声中,使人想起两千年前《楚辞》发生的原因,现在还好好的保留下来,今古如一。    

    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仿佛也较笨拙些(一般船只用木板作成,这种船竟象用木柱作成),平头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坚实,有斗拳师的神气,名叫“白河船”。白河即酉水的别名。这种船只即行驶于沅水由常德到沅陵一段,酉水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水滩流极险,船只必经得起磕撞。船只必载重方能压浪,因此尾部如臀,大而圆。下行时在船头缚大木桡一两把。木桡的用处是船只下滩,转头时比舵切于实际。照水上人俗谚说:“三桨不如一篙,三橹不如一桡。”桡读作招。酉水浅而急,不常用橹,篙桨用处多,因此篙多特别长大,桨较粗硕,肥而短。船篷用粽子叶编成,不涂油。船主多永顺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占多数。酉水河床窄,滩流多,为应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勇敢能耐也较多。行船时常用相互诅骂代替共同唱歌,为的是受自然限制较多,脾气比较坏一点。酉水是传说中古代藏书洞穴所在地,多的是高大宏敞充满神秘的洞穴。由沅陵起到酉阳止,沿酉水流域的每个县分总有几个洞穴。可是如沅陵的大酉洞,二酉洞,保靖的狮子洞,酉阳的龙洞,这些洞穴纵有书籍也早已腐烂了。到如今这条河流最多的书应当是宝庆纸客贩卖的石印本历书,每一条船上照例都有一本“皇历”。船家禁忌多,历书是他们行动的宝贝。河水既容易出事情,个人想减轻责任,因此凡事都俨然有天作主,由天处理,照书行事,比较心安,也少纠纷,船只出事时有所借口。酉水流域每个县分的船只,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过这些小船不出白河,在常德能看到的白河油船,形体差不多全是一样。



第三部分 湘西第17节 常德的船(2)


    沅水中部的辰溪县,出白石灰和黑煤,运载这两种东西的本地船叫做“辰溪船”,又名“广舶子”。它的特点和上述两种船只比较起来,显得材料脆薄而缺少个性。船身多是浅黑色,形状如土布机上的梭子,款式都不怎么高明。下行多满载一些不值钱的货,上行因无回头货便时常放空。船身脏,所运货又少时间性,满载下驶,危险性多,搭客不欢迎,因之弄船人对于清洁、时间就不甚关心。这种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给人印象如一个破落户。弄船人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    

    洞河(即泸溪)发源于乾城苗乡大小龙洞,和凤凰苗乡乌巢河,两条小河在乾城县的所里市相汇。向东流,到泸溪县,方和沅水同流,在这条河里的船就叫“洞河船”。河源主流由苗乡梨林地方两个洞穴中流出,河床是乱石底子,所以水特别清,水性特别猛。船身必需从撞磕中挣扎,河身既小,船身也较轻巧。船舷低而平,船头窄窄的。在这种船上水手中,我们可以发现苗人。不过见着他时我们不会对他有何惊奇,他也不会对我们有何惊奇。这种人一切和别的水上人都差不多,所不同处,不过是他那点老实、忠厚、纯朴、戆直性情——原人的性情,因为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点罢了。乾城人极聪明文雅,小手小脚小身材,唱山歌时嗓子非常好听,到码头边时,可特别沉默安静。船只太小了,不常有机会到这大码头边靠船。这种船停泊在河面时似乎很羞怯。正如水手们上街时一样羞怯。    

    乾城用所里作本县吐纳货物的水码头。地方虽不大,小小石头城却很整齐干净,且出了几个近三十年来历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段祺瑞时代的陆军总长傅良佐将军,是生长在这个小县城里的。东北军宿将,国内当前军人中称战术权威的杨安铭将军,也是这地方人。    

    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而且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阳船”。这种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这种船只的出处是麻阳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见到妇人、孩子、童养媳。弄船人一面担负商人委托的事务,一面还担负上帝派定的工作,两方面都异常称职。沅水流域的转运事业,大多数由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荣的结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条麻阳街。“一切成功都必需争斗”,这原则也可用作麻阳街的说明。据传说,这条街是个姓滕的水手滕老九双拳打出来的。我们若有兴趣特意到那条街上走走,可知道开小铺子的,做理发店生意的,卖船上家伙的,经营不用本钱最古职业的,全是麻阳乡亲,我们就会明白,原来参加这种争斗,每人都有一份。麻阳人的精力绝伦处,或者与地方出产有点关系。麻阳出各种橘子,糯米也极好,作甜酒特别相宜。人口加多,船只也越来越多,因此沅水水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阳人占有的。大凡船只停靠处,都有叫乡亲的麻阳人。乡亲所得的便利极多,平常外乡人,坐船时于是都叫麻阳人作“乡亲”。乡亲的特点是面目精悍而性情快乐,作水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时必装扮成为一个小乡绅,如驾洪江油船的大老板一样穿袍穿褂,着生牛皮盘云长统钉靴,戴有皮封耳的毡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沉重的金戒指,皮抱肚里装上许多大洋钱,短烟管上悬个老虎爪子,一端还镶包一片镂花银皮。见人就请教仙乡何处,贵府贵姓。本人大多数姓滕,名字“代富”、“宜贵”。对三十年来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熟习,都关心。欢喜讲礼教,臧否人物,且善于称引经典格言和当地俗谚,作为谈天时章本。恭维客人时必从恭维上增多一点收入,被客人恭维时便称客人为“知己”,笑嘻嘻的请客人喝包谷子酒。妇女在船上不特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一个好帮手。妇女多壮实能干,大脚大手,善于生男育女。    

    麻阳人中另外还有一双值得称赞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实无匹敌,在国内也是一个少见的。艺术家,是塑像师张秋潭那双手,小件艺术品多在烟盘边靠灯时用烟签完成的,无一不作得栩栩如生,至今还留下些在湘西私人手中。大件是各县庙宇天王观音等神像,辛亥以后破除迷信,毁去极多。    

    在常德水码头船只极小,飘浮水面如一片叶子,数量之多如淡干鱼,是专载客人用的“桃源划子”。木商与烟贩,上下办货的庄客,过路的公务员,放假的男女学生,同是这种小船的主顾。船身既轻小,上下行的速度较之其他船只快过一倍,下滩时可从边上小急流走,决不会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赶程,不会受关卡留难。因此在有公路以前,这种小小船只实为沅水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紧张,开销又少,收入却较多。装载客人且多阔老,同时桃源县人的性格又特别随和(沅水一到桃源后就变成一片平潭,再无恶滩急流,自然影响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气就马虎得多,很多是瘾君子,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灯。有些家中人说不定还留在县里,经营一种不必要本钱的职业,分工合作,都不闲散。且能作客人向导,带访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新奇地方去。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驶,停泊到常德码头应当称为“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几种,有从芷江上游黔东玉屏来的,有从麻阳河上游黔东铜仁来的,有从白河上游川东龙潭来的。玉屏船多就洪江转口,下行不多。龙潭船多从沅陵换货,下行不多。铜仁船装油硷下行的,有些庄号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处是颜色黄明照眼,式样轻巧,如竞赛用船。船头船尾细狭而向上翘举,舱底平浅,材料脆薄,给人视觉上感到灵便与愉快,在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弄船人语言清婉,装束素朴,有些水手还穿齐膝的长衣,裹白头巾,风度整洁和船身极相称。船小而载重,故下行时船舷必缚茅束挡水。这种船停泊河中,仿佛极其谦虚,一种作客应有的谦虚。然而比同样大小的船只都整齐,一种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齐。    

    此外常德河面还有一种船只,数量极多,有的时常移动,有的又长久停泊。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头,方尾,无桅,无舵。用木板作舱壁,开小小窗子,木板作顶。有些当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纳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卖烟和糖食、小吃、猪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卖卜的,圆光关亡的,无不可以从这种船上发现。船家做寿成亲,也多就方便借这种水上公馆举行,因此一遇黄道吉日,总是些张灯结彩,响器声,弦索声,大小炮仗声,划拳歌呼声,点缀水面热闹。    

    常德乡城本身也就类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瓒,国学家余嘉锡,是这只旱船上长大的。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涨水时水就到了城边,决堤时城四围便是水了。常德沿河的长街,街市上大小各种商铺不下数千家,都与水手有直接关系。杂货店铺专卖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说是它们全为水手而预备的。至如油盐、花纱、牛皮、烟草等等庄号,也可说水手是为它们而有的。此外如茶馆、酒馆和那经营最素朴职业的户口,水手没有它不成,它没水手更不成。    

    常德城内一条长街,铺子门面都很高大(与长沙铺子大同小异,近于夸张),木料不值钱,与当地建筑大有关系。地方滨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泽地,产鱼虾、莲藕,因此鱼栈莲子栈延长了长街数里,多清真教门,因此牛肉特别肥鲜。    

    常德沿沅水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县,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渔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这路线尚无好事的考古家说起。现在想到桃源访古的“风雅人”,大多数只好坐公共汽车去。在桃源县想看到老幼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光景,并不容易。不过或者因为历史的传统,地方人倒很和气,保存一点古风。也知道欢迎客人,杀鸡作黍,留客住宿。虽然多少得花点钱,数目并不多。可是一个旅行者应当知道,这些人赠送游客的礼物,有时不知不觉太重了点,最好倒是别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为记起宋玉所赋的高唐神女,刘晨阮肇天台所遇的仙女,想从经验中去证实故事。不妨学个老江湖,少生事!当地纵多神女仙女,可并不是为外来读书人游客预备的,沅水流域的木竹簰商人是唯一受欢迎者。好些极大的木竹簰,到桃源后不久就无影无踪不见了的。    

    政治家宋教仁,老革命党覃振,同是桃源县人。桃源县有个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五四运动谈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实现它,就是这个学校的女学生。



第三部分 湘西第18节 沅陵的人(1)


    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边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一个常态的男子,便必然对于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在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表示敬仰和感谢。这是一群没没无闻沉默不语真正的战士!每一寸路都是他们流汗筑成的。他们有的从百里以外小乡村赶来,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担土,打石头,三五十人躬着腰肩共同拉着个大石滚子碾压路面,淋雨,挨饿,忍受各式各样虐待,完成了分派到头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许多的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吼着叫着走过了,这些可爱的乡下人,知道事情业已办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转到那个想象不到的小乡村里过日子去了。中国几年来一点点建设基础,就是这种无名英雄作成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却十分伟大。    

    单从这条公路的坚实和危险工程看来,就可知道湘西的民众,是可以为国家完成任何伟大理想的。只要领导有人,交付他们更困难的工做,也可望办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树木那么多,桐茶山整理得那么完美,我们且会明白这个地方的人民,即或无人领导,关于求生技术,各凭经验在不断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生产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这种勤俭耐劳的人民,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可是若到任何一个停车处,试同附近乡民谈谈,我们就知道那个“过去”是种什么情形了。任何捐税,乡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糟塌乡下人这方面的努力,“成绩”真极可观!然而促成他们努力的动机,却是照习惯把所得缴一半,留一半。然而负责的注意到这个问题时,就说“这是保甲的罪过”,从不认为是“当政的耻辱”。负责者既不知如何负责,因此使地方进步永远成为一种空洞的理想。    

    然而这一切都不妨说已经成为过去了。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旁空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做。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来的运动,到如今在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羞。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口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衣衫却整齐清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几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一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个“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象很大。他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他应当姓李!一个典型市侩,在商会任职,以善于吹拍混入行署任名誉参议),会告你,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颈脖割断,把它重新接上,噀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你问他:“这事曾亲眼见过吧?”他一定说:“当真是眼见的事。”或许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会觉得同样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过这件事了。原来五十年前的什么书上,就这么说过的。这个大人物是当地著名会说大话的。世界上事什么都好象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说话是假的还是真的,是书上有的还是自己造作的。多数本地人对于“辰州符”是个什么东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对于赶尸传说呢,说来实在动人。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里还浸透原人迷信的外来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来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因为生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又如为一种天赋的幽默同情心所激发,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并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从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客人想“研究”它(我们想象得出,有许多人最乐于研究它的),最好还是看《奇门遁甲》,这部书或者对他有一点帮助,本地人可不会给他多少帮助。本地人虽乐于答复这一类傻不可言的问题,却不能说明这事情的真实性。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统称之为阙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谈天时精神犹如一个小孩子。据说十五岁时就远走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希奇,不过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罢了。死人能走动便受这种歌词的影响。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这个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陈列了那么一碗水,据说已经有了三十五年,碗里水减少时就加添一点。一切病痛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的一噀。这水且能由昏浊与沸腾表示预兆,有人需要帮忙或卜家事吉凶的预兆,登门造访者若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假洋人教授,他把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将更惊心动魄。使他舌底翻莲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对于客人具有天赋同情,所以常常把书上没有的也说到了。客人要老老实实发问:“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他必装作很认真神气说:“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到得湖南时,死人脚趾头全走脱了。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丢下了。”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意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大有关系时,也不无所得。关于赶尸的传说,这位有道之士可谓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访一次。他的住处在上西关,一问即可知道。可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从那有道之士服尔泰风格的微笑,服尔泰风格的言谈,会看出另外一种无声音的调笑,“你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多,可是书本不说,另外还有许多就不知道了。用《正气歌》赶走了死尸,你充满好奇的关心,你这个活人,是被什么邪气歌赶到我这里来?”那时他也许正坐在他的杂货铺里面(他是隐于医与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个长头发的男子说:“看,疯子!”那真是个疯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疯子,可是他的语气也许指得是你拜访者。你自己试想想看,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透熟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你用意说不定还想拜老师,学来好去外国赚钱出名,至少也弄得个哲学博士回国,再来用它骗中国学生,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    

    这个人的言谈,倒真是一种杰作,三十年来当地的历史,在他记忆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说来时庄谐杂陈,实在值得一听。尤其是对于当地人事所下批评,尖锐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国那个服尔泰。    

    至于辰砂的出处,出产于离辰州地还远得很,远在三百里外凤凰县的苗乡猴子坪。



第三部分 湘西第19节 沅陵的人(2)


    凡到过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蜺,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是妇女,过渡的也是妇女较多。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作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把它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写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贴而雅相。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外来客自然会有个疑问发生:这地方一切事业女人都有份,而且象只有“两截穿衣”的女子有份,男子到哪里去了呢?    

    在长街上,我们固然时常可以见到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浅蓝布衣,用手指粗银链系扣花围裙,背小竹笼。男的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种野兽皮向商人兜卖,令人一见十分惊诧。可是这种男子是特殊的。是出了钱,得到免役的瑶族。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陷,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去。乡下人照例一入兵营就成为一个好战士,可是办兵役的,却觉得如果人人都乐于应兵役,就毫无利益可图。土匪多时,当局另外派大部队伍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城区,别的不再过问。分布乡下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人,一落到他们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虽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这种蛮悍不驯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风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车由这条公路经过,既感觉公路工程的伟大结实,到得沅陵时,更随处可见妇人如何认真称职,用劳力讨生活,而对于自然所给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有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各种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者一谈。地方真正好处不会欣赏,坏处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湘西的另一种神秘?    

    沅陵算是个湘西受外来影响较久较大的地方,城区教会的势力,造成一批吃教饭的人物,蛮悍性情因之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或许是一点青年会办事人的习气。沅陵又是沅水几个支流货物转口处,商人势力较大,以利为归的习惯,也自然很影响到一些人的打算行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为内战时代必争之地。因此麻阳县的水手,一部分登陆以后,便成为当地有势力的小贩。凤凰县屯垦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为当地有产业的客居者。慷慨好义,负气任侠,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诚,若从当地人寻觅无着时,还可从这两个地方的男子中发现。一个外来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长街上,会为一个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听觉又不聪,走路时匆匆忙忙,说话时结结巴巴,那么一个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说不定他那时正在大街头为人排难解纷,说不定他的行为正需要旁人排难解纷!他那样子就古怪,神气也古怪。一切象个乡下人,象个官能为嗜好与毒物所毁坏,心灵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应当找机会去同他熟一点,谈谈天。应当想办法更熟一点,跟他向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户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来,结果你会接触一点很新奇的东西,一种混合古典热诚与近代理性在一个特殊环境特殊生活里培养成的心灵。你自然会“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信托”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为他人设想帮忙尽义务,来不及接受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信托,因为他那种古典的作人的态度,值得信托。同时他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他值得信托。他的视觉同听觉都毁坏了,心和脑可极健全。凤凰屯垦兵子弟中出壮士,体力胆气两方面都不弱于人。这个矮小瘦弱的人物,虽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无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军人的资格。可是那点有遗传性的军人气概,却征服了他自己,统制自己,改造自己,成为沅陵县一个顶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先生”,或“大大”,一个古怪到家的称呼。商人、妓女,屠户、教会中的牧师和医生,都这样称呼他。到沅陵去的人,应当认识认识这位大先生。    

    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山四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情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河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宜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一个种菜园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呼为夭妹,年纪十七岁,许了个成衣店学徒,尚未圆亲。成衣店学徒积蓄了整年工钱,打了一副金耳环给夭妹,女孩子就戴了这副金耳环,每天挑菜进东门城卖菜。因为性格好繁华,人长得风流俊俏,一个东门大街的人都知道卖菜的周家夭妹。    

    因此县里的机关中办事员,保安司令部的小军佐,和商店中小开,下黄草尾玩耍的就多起来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子。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夭夭的名声传出去了,水上划船人全都知道周家夭夭。去年(一九三七年)冬天一个夜里,忽然来了四百武装喽啰攻打沅陵县城,在城边响了一夜枪,到天明以前,无从进城,这一伙人依然退走了。这些人本来目的也许就只是在城外打一夜枪。其中一个带队的称团长,却带了兄弟伙到夭妹家里去拍门。进屋后别的不要,只把这女孩子带走。    

    女孩子虽又惊又怕,还是从容的说,“你抢我,把我箱子也抢去,我才有衣服换!”    

    带到山里去时那团长问,“夭夭,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轻声的说,“要死。你不会让我死。”    

    团长笑了,“那你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当官太太,为你杀猪杀羊请客,我不负你。”    

    女孩子看看团长,人物实在英俊标致,比成衣店学徒强多了,就说:“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吃饭,我跟你走。”    

    于是当天就杀了两个猪,十二只羊,一百对鸡鸭,大吃大喝大热闹,团长和夭妹结婚。女孩子问她的衣箱在什么地方,待把衣箱取来打开一看,原来全是预备陪嫁的!英雄美人,可谓美满姻缘。过三天后,那团长就派人送信给黄草尾种菜的周老夫妇,称岳父岳母,报告夭妹安好,不用挂念。信还是用红帖子写的,词句华而典,师爷的手笔。还同时送来一批礼物!老夫妇无话可说,只苦了成衣店那个学徒,坐在东门大街一家铺子里,一面裁布条子做纽绊,一面垂泪。    

    这也可说是沅陵县人物之一型。    

    至于住城中的几个年高有德的老绅士,那倒正象湘西许多县城里的正经绅士一样,在当地是很闻名的,庙宇里照例有这种名人写的屏条,名胜地方照例有他们题的诗词。儿女多受过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种植花木,蓄养金鱼和雀鸟,门庭规矩也很好。与地方关系,却多如显克微支在他《炭画》那本书里所说的贵族,凡事取“不干涉主义”。因为名气大,许多不相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烦不会上门。乐得在家纳福,不求闻达,所以也不用有什么表现。对于生活劳苦认真,既不如车站边负重妇女生命活跃,也不如卖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还是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属边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产金子,风景又极美丽的柳林岔。那地方过去一时也有个人,很有意思。这个人据说母亲貌美而守寡,住在柳林岔镇上。对河高山上有个庙,庙中住下一个青年和尚,诚心苦修。寡妇因爱慕和尚,每天必借烧香为名去看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诚心修苦,不作理会,也同样二十年如一日。儿子长大后,慢慢的知道了这件事。儿子知道后,不敢规劝母亲,也不能责怪和尚,唯恐母亲年老眼花,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深水中淹死。又见庙宇在一个圆形峰顶,攀援实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一百石工,在临河悬岩上开辟一条小路,仅可容足,更找一百铁工,制就一条粗而长的铁链索,固定在上面,作为援手工具。又在两山间造一拱石头桥,上山顶庙里时就可省一大半路。这些工作进行时自己还参加,直到完成。各事完成以后,这男子就出远门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这座庙,这个桥,濒河的黛色悬崖上这条人工凿就的古怪道路,路旁的粗大铁链,都好好的保存在那里,可以为过路人见到。凡上行船的纤手,还必需从这条路把船拉上滩。船上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故事虽还有另一种说法,以为一切是寡妇所修的,为的是这寡妇……总之,这是一个平常人为满足他的某种愿心而完成的伟大工程。这个人早已死了,却活在所有水上人的记忆里。传说和当地景色极和谐,美丽而微带忧郁。    

    沅水由沅陵下行三十里后即滩水连接,白溶、九溪、横石、青浪……就中以青浪滩最长,石头最多,水流最猛。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船有时得一整天。    

    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红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顾。虽上下船只极多,这小东西知道向什么船可发利市,什么船不打抽丰。船夫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敢伤害它。    

    几件事都是人的事情。与人生活不可分,却又杂糅神性和魔性。湘西的传说与神话,无不古艳动人。同这样差不多的还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关系。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存它,同样需要这种环境。



第三部分 湘西第20节 白河流域几个码头


    白河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白河到沅陵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引自《边城》)    

    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滨水极多。传说中的大酉洞即在附近。洞中高大宏敞,气象万千。但比起凤凰苗乡中的齐梁洞,内中平坦能容避难的人一万以上,就可知道大酉洞其所以著名,或系邻近开化较早的沅陵所致。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丽清奇的码头,应数王村,属永顺县管辖,且为永顺县货物出口地方。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在晴朗冬天里,尚有野莺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休息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一齐向林中飞去。水边还有许多不知名水鸟,身小轻捷,活泼快乐,或颈膊极红,如缚上一条彩色带子,或尾如扇子,花纹奇丽,鸣声都异常清脆。白日无事,平潭静寂,但见小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沉默黑色鱼鹰,缓缓向上游划去。傍山作尾,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一派清芬的影响,本县老诗人向伯翔的诗,因之也见得异常清壮。    

    白河多滩,凤滩、茨滩、绕鸡笼、三门、驼碑五个滩最著名。弄船人有两个口号:“凤滩茨滩不为凶,上面还有绕鸡笼。”上行船到两大滩时,有时得用两条竹纤在两岸拉挽,船在河中小小容口破浪逆流上行。绕鸡笼因多曲折石坎,下行船较麻烦,一不小心撞触河床中的大石,即成碎片,船上人必借船板浮沉到下游三五里方能得救。三门附近山道名白鸡关,石壁插云,树身大如桌面,茅草高至二丈五尺以上。山中出虎豹,大白天可听到虎吼。    

    由三门水行七十里,到保靖县。(过白鸡关陆行只有四十余里。)保靖是酉水流域过去土司之一所在地。酉水流域多洞穴,保靖濒河两个洞为最美丽知名。一在河南,离县城三里左右,名石楼洞,临长河,据悬崖。对河一山,山上老松数列,错落布置,十分自然。景物清疏,有渐江和尚画意。但洞穴内多人工铺排,并无可观。一在河北大山下面,和县城相对,名狮子洞,洞被庙宇掩着,庙宇又被老树大竹古藤掩着。洞口并不十分高大,进到里面去后,用火燎高照,既不见边,也不见顶,才看出这洞穴何等宏敞阔大,令人吃惊。四面石壁白润如玉,地下铺满白色细砂。洞中还另有一小小天然道路,可上升到一个石屋里去。道路踏脚处带朱砂红斑,颜色极鲜艳。石屋中有石床石桌,似为昔日方士修炼住处。蝙蝠展翅约一尺长大,不知从何处求食。洞中既宽阔,又黑暗,必用三五个火燎烛照,由庙中人引导,视火燎燃到三分之二后,即寻路外出,不然恐迷路不易走出。火燎用枯竹枝作成,由守庙道士出卖给游洞者,点燃时枯竹枝在洞中爆炸,声音如枪响,如大雷公边炮响。洞中夏天有一小小泉水,水味甘美。水中还有小小鱼虾,到冬天时仅一空穴,鱼虾亦不知去处。    

    近城大山名杀鸡坡,一眼看去,山并不如何高大,但山下人有人上山时杀一鸡,等待人到山顶,山下人的鸡在锅中已熟了。因此名叫杀鸡坡。对河亦有一大山,名野猪坡,出野猪。坡上土地丛林和洞穴,为烧山种田人同野兽大蛇所割据,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种田开山人家来吃小猪,从被咬去的小猪锐声叫喊里,可以知道虎豹走去的方向。这大虫有时在大白天也昂头一吼,山谷响应许久。    

    种田人因此常常拿了刀矛火器种种家伙,往树林山洞中去寻觅,用绳网捕捉大蛇,用毒烟设陷阱猎捕野兽。岭上最多的还是集群结伙蹂躏农产物成癖的野猪,喜欢偷吃山田中包谷白薯,为山民真正仇敌。正因为这种损害庄稼的仇敌太多,岭上人打锣击鼓猎野猪的事,也就成为一种常有的仪式,常有的娱乐了。    

    本地出好梨,皮色淡赭,味道香而甜,名“洋冬梨”,皮较厚韧,因此极易保藏。产材质坚密的黄杨木,乡下人常常用绳索系身,悬空下垂到溪谷绝壁间,把黄杨木从高崖上砍下,每段锯成两尺长短,背负入城找求售主,同卖柴一样。碗口大的木料,在本地人眼中看来,十分平常。这种良好木材,照当地人习惯,多用来作筷子和天九牌。需要多,供给少,所以一部分就用柚子木充数。出大头菜,比龙山的略差。湘西大头菜应当数接近鄂西的边县龙山最好,颜色金黄,味道甜而香。出好茶叶,和邻近山城那个古丈县的茶叶比较,味道略淡。然而清醇之中,别有一种芬馥之气。陈家茶园在湘西实得风气之先,出品佳美,可惜数量不多,无从外运。    

    永绥县离保靖四十五里。保靖县苗人居住较少。永绥县却大部分是苗人。逢场时交易十分热闹,猪、牛、羊、油、盐、铁器和农具,以至于一段木头,一根竹子,一个石臼,一撮火绒,无不可买卖。大场坪中百物杂陈,五色缤纷,可谓奇观。石宏规是本县苗民中优秀分子之一,对苗民教育极热心,对苗民问题极熟习。一个大学毕业生,作了几次县长。    

    三个县分清中叶还由土司统治,土司既由世袭,永顺的姓向,保靖的姓彭,永绥的姓宋,到如今这三姓还为当地巨族。土司的统治已成过去,统治方法也不可考究了,除了许多大土堆通称土司坟,但留下一个传说尚能刺激人心。就是作土司的,除同宗外,对于此外任何人新婚都保有“初夜权”。新妇应当送到土司府留下三天,代为除邪气,方能发还。也许就是这种原因,三姓方成为本地巨族。土司坟多,与《三国演义》曹操七十二个疑冢不无关系,与初夜权执行也有关系。    

    白河上游商业较大水码头名“里耶”。川盐入湘,在这个地方上税。边地若干处桐油,都在这个码头集中。    

    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个桶形,周围数百里,四面陡削悬绝,只一条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阳,且有很好泉水,出产好米和杂粮,住了约一百户人家。若将那条山路塞断,即与一切隔绝,俨然别有天地。过去二十年常为落草大王盘据,不易攻打。惟上面无盐,所以不易久守。    

    白河上游分支数处,其一到龙山。龙山出好大头菜。山水清寒,鱼味甘美,六月不腐,水源出鄂西。其一河源在川东,湖南境到茶峒为止。因为这是湖南境最后一个水码头,小虽小,还有意思。这地方事实上虽与人十分陌生,可是说起来又好象十分熟习。下面是从我一个小说上摘引下来的,白河流域象这样的地方,似乎不止一处。    

    凭水倚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用的五倍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爬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水若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水冲去,大家只在城头上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对于所受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临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宽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于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好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    

    城外河街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檀木活车、竹缆与锅罐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来问:“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醇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木滤子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同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布的裤子,把眉毛扯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靠在临河窗口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却轮流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蹾着的这一个,便同样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的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向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引自《边城》)



第三部分 湘西第21节 泸溪·浦市·箱子岩(1)


    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里到湘西产煤炭著名地方辰溪县。应当经过泸溪县,计程六十里,为当日由沅陵出发上行船一个站头,且同时是洞河(泸溪)和沅水合流处。再上六十里,名叫浦市,属泸溪县管辖,一个全盛时代业已过去四十年的水码头。再上二十里到辰溪县,即辰溪入沅水处。由沅陵到辰溪的公路,多在山中盘旋,不经泸溪,不经浦市。    

    在许多游记上,多载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断崖绝壁古穴居人住处的遗迹,赭红木屋或仓库,说来异常动人。倘若旅行者以为这东西值得一看,就应当坐小船去。这个断崖同沅水流域许多滨河悬崖一样,都是石灰岩作成的。这个特别著名的悬崖,是在泸溪浦市之间,名叫箱子岩。那种赭色木柜一般方形木器,现今还有三五具好好搁在崭削岩石半空石缝石罅间。这是真的原人住居遗迹,还是古代蛮人寄存骨殖的木柜,不得而知。对于它产生存在的意义,应当还有些较古的记载或传说,年代久,便遗失了。    

    下面称引的几段文字,是从我数年前一本游记上摘下的:    

    【泸溪】泸溪县城四面是山,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沅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花帕,腰围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皆得在泥滩头与泥堤下。    

    到落雨天,冒着小雨,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大街头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铺柜中坐了白发皤然老妇人,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无事可作,只腆着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朴质的雨伞,响着很寂寞的钉鞋声。若天气晴明,石头城恰当日落一方,雉堞与城楼都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都镀上一片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就是这么一个小城中,却出了一个写《日本不足惧》的龚德柏先生。    

    【浦市】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原因之一是每三个月下省请领凤凰厅镇筸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守兵那十四万两饷银,省中船只多到此为止,再由旱路驿站将银子运去。请饷官和押运兵在当时是个阔差事,有钱花,会花钱。那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常停泊了结实高大的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外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倍子、生熟药材,也莫不在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都是那种木筏。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纸张,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街市尽头为一长潭,河上游是一小滩,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被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催橹歌声,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歌声!    

    辛亥以后,新编军队经常年前调动,部分省中协饷也改由各县厘金措调。短时期代替而兴的烟土过境,也大部分改由南路广西出口。一切消费馆店都日渐萎缩,只余了部分原料性商品船只过往。这么一大笔金融活动停止了来源,本市消费性营业即受了打击,缩小了范围,随同影响到一系列小铺户。    

    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了,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的挤在一处。有几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等待换主的标志。    

    【箱子岩】那天正是五月十五,乡下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全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桡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宽,两岸都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从高岩上抛下,尽边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彭彭彭彭的边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都已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来自沙漠中的蛮族,骑了膘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进展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方式看来,竟好象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



第三部分 湘西第22节 泸溪·浦市·箱子岩(2)


    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把晚饭吃过,爬出舱外一看,呀,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都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抽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三只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尽致的。    

    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却各个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点。    

    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要用一种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但有谁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引自《湘行散记》)    

    这希望于浦市人本身是毫无结论的。    

    浦市镇的肥人和肥猪,既因时代变迁,已经差不多“失传”,问当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称,使沅水流域的人民还知道有个“浦市”地方,全靠边炮和戏子。沅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边炮,婚丧事用它,开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亲戚用它,卖猪买牛也用它。几乎无事不需要它。作边炮需要硝磺和纸张,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纸。浦市的边炮很贱,很响,所以沅水流域边炮的供给,大多数就由浦市商店包办。浦市人欢喜戏,且懂戏。二八月农事起始或结束时,乡下人需要酬谢土地,同时也需要公众娱乐。因此常常有头行人出面敛钱集份子,邀请大木傀儡戏班子来演戏。这种戏班子角色既整齐,行头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镇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传说塔里有妖精住,传说实在太旧了,因为戏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为传说流行,所以这塔倒似乎很新。市镇对河有一个大庙,名江东寺。庙内古松树要五人连手方能抱住。老梅树有三丈高,开花时如一树绛雪,花落时藉地一寸厚。寺侧院竖立一座转轮藏,木头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斗大铁轴相承。三五个人扶着有雕刻龙头的木把手用力转动它时,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十分动人。据记载是仿龙声制作的,半夜里转动它时,十里外还可听得清清楚楚。本地传说天下共有三个半转轮藏,浦市占其一。庙宇还是唐朝黑武士尉迟敬德建造的。就建筑款式看来,是明朝的东西,清代重修过。本地人既长于木傀儡戏,戏文中多黑花脸杀进红花脸杀出故事,尉迟敬德在戏文中既是一员骁将,因此附会到这个寺庙上去,也极自然。浦市码头既已衰败,三十年前红极一时的商家,迁移的迁移,破产的破产,那座大庙一再驻兵,近年来花树已全毁,庙宇也破成一堆瓦砾了。就只唱戏的高手,还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当行出名。傀儡戏大多数唱的是高腔,用唢呐伴和,在田野中唱来,情调相当悲壮。每到菜花黄庄稼熟时节,这些人便带了戏箱各处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庙前举行时,远近十里的妇女老幼,多换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银器,有些还自己扛了板凳,携带饭盒,跑来看戏,一面看戏一面吃点东西。戏子中嗓子好,善于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动的,常得当地年青女子垂青。到冬十腊月,这些唱戏的又带上另外一份家业,赶到凤凰县城里去唱酬傩神的愿戏。这种酬神戏与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体,各扮着乡下人,跟随苗籍巫师身后,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问答,或共同合唱一种古典的方式。戏多夜中在火燎下举行,唱到天明方止。参加的多义务取乐性质,照例不必需金钱报酬,只大吃大喝几顿了事,这家法事完了又转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梦》的乡戏场面,木匠、泥水匠、屠户、成衣人,无不参加。戏多就本地风光取材,诙谐与讽刺,多健康而快乐,有希腊《拟曲》趣味。不用弦索,不用唢呐,惟用小锣小鼓,尾声必需大家合唱,观众也可合唱。尾声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辞》中《招魂》末字的用处。戏唱到午夜后,天寒土冻,锣鼓凄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坛前盹睡,神巫便令执事人重燃大蜡,添换供物,神巫也换穿朱红绣花缎袍,手拿铜剑锦拂,捶大鼓如雷鸣,吭声高唱,独舞娱神,兴奋观众。末后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复精神后,新戏重新上场。这些唱戏的到岁暮年末时,方带了所得猪羊肉(羊肉必取后腿,带上那个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乐和疲劳,各自回家过年。    

    在浦市镇头上向西望,可以看见远山上一个白塔,尖尖的向透蓝天空矗着。白塔属辰溪县的凤水,位置在辰溪县下边一点。塔在河边山上,河名“斤丝潭”,打鱼人传说要放一斤生丝方能到底。斤丝潭一面是一列悬崖,五色斑驳,如锦如绣。崖下常停泊百十只小渔船,每只船上照例蓄养五七只黑色鱼鹰。这水鸟无事可作时,常蹲在船舷船顶上扇翅膀,或沉默无声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齐在平潭中下水捕鱼时,堪称一种奇观,可见出人类与另一种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竞争生存的方式,虽处处必需争斗,却又处处见出谐和。箱子岩也是一列五色斑驳的石壁,长约三四里,同属石灰岩性质。石壁临江一面崭削如割切。河水深而碧,出大鱼,因此渔船也多。岩下多洞穴,可收藏当地人五月节用的狭长龙船。岩壁缺口处有人家,如为造物者增加画意,似经心似不经心点缀上这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处还是那半空中石壁罅穴处悬空的赭色巨大木柜。上不沾天,下不及泉,传说中古代穴居者的遗迹。端阳竞渡时水面的壮观,平常人不容易得到这种眼福,就不易想象它的动人光景。遇晴明天气,白日西落,天上薄云由银红转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幕。绿头水凫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现,在这里可以和感官接触。一个人若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境里,会觉得自己即或不能将全人格融化,至少乐于暂时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现实并不使人沉醉,倒令人深思。越过时间,便俨然见到五千年前腰围兽皮手持石斧的壮士,如何精心设意,用红石粉涂染木材,搭架到悬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两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见信,被放逐后驾一叶小舟飘流江上,无望无助的情景。更容易关心到这地方人将来的命运,虽生活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将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说起它时使人痛苦,因为明白人类在某种方式下生存,受时代陶冶,会发生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悲悯心与责任心必同时油然而生,转觉隐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目睹山川美秀如此,“爱”与“不忍”会使人不敢堕落,不能堕落。因此一个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车的便利,由沅陵乘小船沿沅水上行,用两天到达辰溪。所费的时间虽多一点,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点。



第三部分 湘西第23节 辰溪的煤


    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一个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车走,早上从沅陵动身,必在这个地方吃早饭。公路汽车须由此过河,再沿麻阳河南岸前进。旅行者一瞥的印象,在车站旁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无数煤堆,以及远处煤堆间几个黑色烟筒。过河时看到的是码头上人分子杂,船夫多,矿工多,游闲人也多。半渡之际看到的是山川风物,秀气而不流于纤巧。水清且急,两丈下可见石子如樗蒲在水底滚动。过渡后必想到,地方虽不俗,人好象很呆,地下虽富足,一般人却极穷相。以为古怪,实不古怪。过路人虽关心当地荣枯和居民生活,但一瞥而过,对地方问题照例是无从明白的。    

    辰河弄船人有两句口号,旅行者无不熟习,那口号是:“走尽天下路,难过辰溪渡。”事实上辰溪渡也并不怎样难过,不过弄船人所见不广,用纵横千里一条沅水与七个支流小河作准,说说罢了。……    

    辰溪县的位置恰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小小石头城临水倚山,建立在河口滩脚崖壁上。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还透明见底。河面长年来往湘黔边境各种形体美丽的船只。山头是石灰岩,无论晴雨,都可见到烧石灰的窑上飘扬青烟和白烟。房屋多黑瓦白墙,接瓦连椽紧密如精巧图案。对河与小山城成犄角,上游为一个三角形小阜,小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宽坪。位置略下,为一个山岨,濒河拔峰,山脚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的冲刷,一面被麻阳河长流淘洗,近水岩石多玲珑透空。山半有个壮丽辉煌的庙宇,庙宇外岩石间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石佛。在那个悬岩半空的庙里,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听下行船摇橹人唱歌。小船挹流而渡,艰难处与美丽处实在可以平分。    

    地方为产煤区,似乎无处无煤,故山前山后都可见到用土法开掘的煤洞煤井。沿河两岸常有百十只运煤船停泊,上下洪江与常德码头间无时不有若干黑脸黑手脚汉子,把大块黑煤运送到船上,向船舱中抛去。若到一个取煤的斜井边去,就可见到无数同样黑脸黑手脚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围一片破布,头上戴一盏小灯,向那个俨若地狱的黑井爬进爬出。矿坑随时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这些到地狱讨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引自《湘行散记》)    

    战事发生后,国内许多地方的煤田都丢送给日本人了,东三省热河的早已完事。绥远河北山东安徽的全得不着了。可是辰溪县的煤,直到二十七年二月里,在当地交货,两块钱一吨还无买主。运到一百四十里距离的沅陵去,两毛钱一百斤很少人用它。山上沿河两岸遍山是杂木杂草,乡下人无事可作,无生可谋,挑柴担草上城换油盐的太多,上好栎木炭到年底时也不过卖一分钱一斤,除作坊槽坊和较大庄号用得着煤,人人都因习惯便利用柴草和木炭。这种热力大质量纯的燃料,于是同过去一时当地的青年优秀分子一样,在湘西竟成为一种肮脏累赘毫无用处的废物。地方负责的虽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极有用,可不知怎样来用它。到末了,年青人不是听其飘流四方,就是听他们腐化堕落。廉价的燃料,只好用本地民船运往五百里外的常德,每吨一块半钱到二块六毛钱。同时却用二百五十块钱左右一吨的价钱,运回美孚行的煤油,作为湘西各县城市点灯用油。    

    富源虽在本地,到处都是穷人,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穷困,每天只能靠一点点收入,一家人挤塞在一个破烂逼窄又湿又脏的小房子里住,无望无助的混下去。孩子一到十岁左右,就得来参加这种生活竞争。许多开矿的小主人,也因为无知识,捐项多,耗费大,运输不便利,煤又太不值钱,弄得毫无办法,停业破产。    

    这应当是谁的责任?瞻望河边的风景,以及那一群肮脏瘦弱的负煤人,两相对照,总令人不免想得很远很远。过去的,已成为过去了。来在这地面上,驾驭钢铁,征服自然,使人人精力不完全浪费到这种简陋可怜生活上,使多数人活得稍象活人一点,这责任应当归谁?是不是到明日就有一群结实精悍的青年,心怀雄心与大愿,来担当这个艰苦伟大的工作?是不是到明日,还不免一切依然如旧?答复这个问题,应在青年本身。    

    这是一个神圣矿工的家庭故事——    

    向大成,四十四岁,每天到后坡××公司第三号井里去工作,坐箩筐下降四十三丈,到工作处。每天作工十二小时,收入一毛八分钱。妇人李氏,四十岁,到河码头去给船户补衣裳裤子,每天可得三两百钱。无事作或往相熟处,给人用碎瓷片放放血,用铜钱蘸清油刮刮痧。男女共生养了七个,死去五个,只剩下两个女儿,大的十六岁,十三岁时就被驻防军排长看中,出了两块钱引诱破了身。父亲知道这事情时,就痛打女孩一顿,又为这两块钱,两夫妇大吵大闹一阵,妇人揪着自己髻发在泥地里滚哭。可是这事情自然同别的事一样,很快的就成为过去了。到十五岁这女孩子已知道从新生活上取乐,且得点小钱花,买甘蔗糍粑吃。于是常常让水手带到空船上去玩耍,不怕丑也不怕别的。可是母亲从熟人处听到她什么时候得了钱,在码头上花了,不拿回来,就用各种野话痛骂泄气。到十六岁父亲却出主张,把她押给一个“老怪物”,押二十六块钱。这女孩子于是换了崭新印花标布衣裳,把头梳得光油油的,脸上擦了脂粉,很高兴的来在河边一个小房子里接待当地军、警、商、政各界,照当地规矩,五毛钱关门一回。不久就学会了唱小曲子、军歌、党歌、爱国歌、摇船人催橹歌。母亲来时就偷偷的塞十个当一百铜子或一些角子票到母亲手中,不让老怪物看见。阅世多,经验多,应酬主顾自然十分周到,生意更好了一点,已成为本地“观音”。船上人无不知道河码头的观音。有一次,县衙门一个传达,同船上人吃醋,便用个捶衣木杵把这个活观音痛殴一顿,末了,且把小妇人裤子也扒脱抛到河水中去。又气又苦,哭了半天,心里结了个大疙瘩,总想不开,抓起烟匣子向口里倒,咽了三钱烟膏,到第二天便死掉了。父母得到消息,来哭了一阵,拿了点“烧埋钱”走了。死了的人过不久也就装在白木匣子里抬走埋了。小女儿十一岁,每天到河滩上修船处去捡劈柴,带回家烧火煮饭,有一天造船匠故意扬起斧头来恐吓她,她不怕。造船匠于是更当着这孩子撒尿,想用另外一个方法来恐吓她。这女孩子受了辱,就坐在河边堆积的木料上,把一切耳朵中听来的丑话骂那个老造船匠,骂厌后方跑回家里去。回到家里,见母亲却在灶边大哭,原来老的在煤井里被煤块砸死了。……到半夜,那个母亲心想,公司有十二块钱安埋费。孩子今年十二岁,再过四年,就可挣钱了。命虽苦,还有一点希望。……    

    这就是我们所称赞的劳工神圣,一个劳工家庭的真实故事。旅行者的好奇心,若需要证实它,在那里实在顶方便不过,正因为这种家庭是很普遍的,故事是随处可以掇拾的。    

    读书人的同情,专家的调查,对这种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在调查和同情以外有一个办法,这种人总永远用血和泪在同样情形中打发日子,地狱俨然就是为他们而设的。他们的生活,正说明“生命”在无知与穷困包围中必然的种种。读书人面对这种人生时,不配说同情,实应当自愧。正因为这些人生命的庄严,读书人是毫不明白的。    

    大家都知道辰溪县有煤,此外还有什么,就毫无所知了。在湘西各县裱画店,常有个署名髯翁米子和的口书字幅,用笔极浓重,引人注意。这个米先生就是辰溪县人。



第三部分 湘西第24节 沅水上游几个县份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货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交易中心。市区在两水汇流一个三角形地带,三面临水,通常有“小重庆”称呼。地方归会同县管辖。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会同、黔阳、溆浦各县属乡下集中到洪江来的。洪江商务增加了地方的财富与市面繁荣,同时也增加了军人的争夺机会。民国三十年来贵州省的政治变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间接促成的。贵州军人卢焘、王殿轮、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为发祥地,终于又被部下搞垮。湖南军人周则范、蔡钜猷、陈汉章,全用洪江为根据地,找了百十万造孽钱,负隅自固,周陈二人并且同样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这些事对本地又似乎竟无多少关系。这些无知识的小军阀尽管新陈代谢,打来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点亏,与会同却并无关系。地方既不因此而衰败,也不因此而繁荣。溆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准特别高,读书人特别多,不靠洪江的商务,却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园——蔗糖和橘子园的出产,此外便是几个热心地方教育的人。女子教育的基础,是个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产党中作妇女运动被杀的向警予,五四时代写工运文章最有声色的蔡和森的夫人)。史学家向达,经济学家武堉干,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溆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阳,县城里有一个阳明书院,留下王阳明的一点传说,此外这个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关心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或自骄。地方在外面读书作事的人相当多,湘西人的个性强悍处,似乎也因之较少。黔阳毗连芷江,“澧兰沅芷”在历史上成一动人名词。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确不少。公路由辰溪往芷江,不经过溆浦黔阳,是由麻阳河沿河上行一阵,到后向西走,经芷江属的东乡两个市镇,方到芷江。    

    车由辰溪过渡,沿麻阳河南岸上行时,但见河身平远静穆,嘉树四合,绿竹成林,郁郁葱葱,别有一种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砖砌成立体方形或长方形,同峻拔不群的枫杉相衬,另是一种格局,有江浙风景的清秀,同时兼北方风景的厚重。河身虽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两岸,十分便利,土地极其膏腴。急流处本地人多缚大竹作圆形,安置在河边小水堰道间。引水灌高处田地,且联接枧筒长数十丈,将水远引。两岸树木多,因之美丽水鸟也特别多。弄船人除少数铜仁船水手,此外全部是麻阳人,在二百五十里内,这一条河中有多少滩,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头,无不清清楚楚。水手们互相谈论争吵的事也常不离这条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石头的情形。有一个地方名“失马湾”,四围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无数,都隐在树丛中。河面宽而平,平潭中黄昏时静寂无声,惟见水鸟掠水飞去,消失在苍茫烟浦里。一切光景美丽而忧郁,见到时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虽不经从失马湾过,失马湾地方有一个故事,却常常给人带走很远。    

    公路入芷江境后,较大站口名怀化镇。经过的旅客除了称羡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路宽广平坦,此外将无何等奇异感想。可是事实上这个地方的过去,正是中国三十年来的缩影。地方民性强悍,好械斗,多相互仇杀,强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实循良的为生存也就力图自卫。蔡锷护法军兴,云南部队既在这里和北洋军作战,结果遗下枪支不少。本地人有钱的买枪,称为团总,个人有枪,称为练丁。枪支一多,各有所恃,于是由仇怨变成劫掠。杂牌军来,收枪裹匪膨胀势力。军队打散后,于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实力,或收编成军以图挟制。内战既多,新陈代谢之际,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杀戮。二十年间的混乱局面,闹得至少有一万良民被把头颅割下示众,(作者个人即眼见到有三千左右农民被割头示众,)为本地人留下一笔结不了的血账。然而时间是个古怪东西,这件事到如今,当地人似乎已渐渐忘掉了。遗忘不掉且居然还能够引起旅客一点好奇心对之注意的,是一座光头山顶上留下一列堡垒形的石头房子,不象庙宇也不象住户人家,与山下简陋小市镇对照时,尤其显得两不调和。一望而知这房子是有个动人故事的。这是一个由地主而成团绅,由团绅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军长,由军长获得巨富,由巨富被人暗杀的一个姓陈的产业。这座房子同中国许多地方堂皇富丽的建筑相似,大部分可说是用人血作成的,这房子结束了当地人对于由土匪而大王作军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绪。如今业已成为一个古迹,只能供过路人凭吊了。车站旁的当地妇人多显得和平而纯良,用惊奇眼光望着外来车辆和客人。客人若问“那房子是谁的产业?谁在那里住?”一定会听到那些老妇人可怜的回答:“房子是我们这里陈军长的,军长名陈汉章,五年前在洪江被人杀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怜的微笑。也许这妇人正想起自己被杀死的丈夫,被打死的儿子,也许想起的却是那军长死后相传留下三百五十条金子,和几个美丽姨太太的下落。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事。    

    怀化镇过去二十里有小村市,名“石门”,出产好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国别的地方一样,虽有好出产,并不为人注意,专家也从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县农场和农校更不见栽培过这种果木。再过去二十五里名“榆树湾”,地方出好米,好柿饼。与怀化镇历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面几乎用血染赤,然而人性善忘,这些事已成为过去了。民性强直,二十年前乡下人上场决斗时,尚有手携着手,用分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习惯,若凑巧碰着,很可能增长旅行者一分见识。一个商人的十八岁闺女死了,入土三天后,居然还有一个卖豆腐的青年男子,把这女子从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热情。这种疯狂离奇的情感,到近年来自然早消灭了。新的普通教育,造成一种无个性无特性带点世故与诈气的庸碌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一部分人自然还以为教育成功,因此为多数人所扶持。正因为如此一来,住城市中的地主阶级,方不至于田园荒芜,收租无着。按规矩,芷江的佃户对地主除缴纳正租外,还应当在每一石租谷中认缴鸡肉一斤,数量多少照算,所以有千来石净收入的人家,到收租时照例可从各佃户处捉回百十只肥鸡。常日吃鸡,吃到年底,还有富余。单是这一点,东乡的民俗如何宜于改造,便很显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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