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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郭沫若小说集
来源: | 作者: 郭沫若 | 发布时间: 771天前 | 42372 次浏览 | 分享到:

 啊,哥哥,哥哥,万事都熄灭了呢。哥哥从七月尾间一直写给我的将近一百封的信,我都投在壁炉里面了,这些宝物在三十分钟以前我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的,但是我忍心把它们毁灭了,回想起来,它们在这半年的岁月之间不知道赐与了我多少安慰,激起了我多少感谢,启发了我多少幽思,沸涌了我多少眼泪哟!但是如今一切都已成了灰烬了。我本得也封固送回,但怕反搅乱了我哥哥平静的信心,所以我不忍寄回,只得造次地焚毁了。哥哥,你请恕我罢。我的心……啊,下想说了。哥哥送给我的款子,前两回的因为赔偿了,无论怎样设法也不能奉还,这真是我终古的遗憾。但是哥哥,你是有钱的人,就作为做了慈善事业寄付给病院去了,想你当亦乐意罢。哥哥你送给我的东西,只有一样我不能退还。我要把你的相片,当成耶稣的圣像一样时常放在身边,哥哥,你该恕我罢。啊啊,那古海岸的三日游!墨田川边的泣别!谁知一别半年,便从此没有再见的机会了!退了的夜浪,退了只留着砂上的波痕,但这波痕也要消灭了!

 啊啊,哥哥,一切都已成了往迹。自从九月初间别后,我思念你的苦心,怕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日记簿上随时随地写着一些感怀,啊,那其中连对于我哥哥也有不好相示的地方,那儿有可怜的可怜的一个柔弱的女性的悲哀,那儿有葱茏的迷离的未来的希望,那儿悬想着我们未来的理想的家庭,那儿预划着我们一心同体的为我哥哥的祖国为我哥哥的同胞努力牺牲的路径……啊啊,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梦影了,都已成了灰烬了。空漠的客厅中死一般的寂静早已猕漫,只有壁炉的炭火还和我这鲜红的罪恶一样,熊熊地燃着。我把哥哥的来信通同烧毁了之后,我把我的日记也都投在火里了。我沉郁地凝视着它,鲜红的火焰就好象群魔的长舌一样不断地伸拏,俄顷之间把我的心血吞尽了的群魔化成黑烟向壁间飞去了。啊,一切都成了灰烬,一切都成了梦影!空漠的客厅之中,空漠的世界之中,只剩我这架孤影悄然的残骸,我还要写些什么呢?

 但是啊,哥哥,这是我最终的愿望,我要求你许我。你许我把我给你的一切的信件,一纸不留地也都烧毁了罢。昨天寄给你的那张丑画,此刻写给你的这封断末魔的哀音,请都烧毁了罢!烧毁了罢!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他们不久就要来把我捉回去的了。我不愿受他们的幽禁,我纵横是和我哥哥离绝了,我要走了。哥哥,我本不想告你,但可以向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人,我除我哥哥而外是再没有别人。哥哥,我不知道是踌蹰了好久哟!南洋的一个岛子上的国立病院,在我们这儿的病院里招聘了一位医生,同时还要一位护士同行,我在一月以前便想应募,但总舍不得我的哥哥,我在今天晚上已经决定了,他们在开年之后便要出发,我已矢心跟着他们同去。

 哥哥,永别了!就是一刻时候也好,我本想到你那儿去,但是我不能够了。

 哥哥,我祈祷你永远过着平安的生活,永远得着救渡,永远不要再丢掉了你的信心,你在幸福的时候,或者在你老来儿孙绕膝的时候,你要知道在南洋的孤岛上有一个忏悔着罪孽余生的异邦的女儿,在她的祈祷中永远不曾忘记你的名字呢。

 珍重珍重,假使容许一切的上帝尚能怜悯我的愚心,或者我崇高的哥哥如象但丁一样有下地狱游览的时候,哥哥!……我们到那时候或者还能相见罢?

 心血也尽了,眼泪也尽了,我最后还要唤你一声:

 ——哥哥哟!我最爱的哥哥!



 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耻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裙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乱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李白


 上篇


 一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①。朝颜的花朵全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息。


 ①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的青草。篱次的一列长青树,是新和故山离别了的,树梢已被剪短了,只带着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树影倒向西方,已经是将近正午的时分了。近处的雄鸡,一声——两声地,在悠长地叫着。

 篱栅的东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边露天地放着一驾四轮黑漆的褓母车,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旧物。车上有个岁半光景的婴儿不住声地啼哭。他的声音好象有些什么要求,又好象有些什么哀诉的样子。

 褓母车旁边更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游戏着。沙地上掘就两条浅沟,这便是火车的轨道了,两个小儿各拿着一个竹筒,口作汽笛的声音,一个向着东行,一个向着西行,一个在说:“到亚美利加!到亚美利加!”一个在说:“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铜佛从称名寺中俯瞰进来,他看着这啼哭着的和游戏着的儿童,在那黝黑的口边浮着永恒的微笑。

 在这时候爱牟从南向的园门口走进园里来了。孩子们看着他,嬉戏着的立地停止了嬉戏,欢声地报道着他的回来;啼哭着的也把哭声止着,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儿向他“饽馅,饽馅”②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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