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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郭沫若小说集
来源: | 作者: 郭沫若 | 发布时间: 723天前 | 32335 次浏览 | 分享到: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爱牟生出一种淡漠的感伤,他竟把李白的这两句诗低低地讴吟了起来。

 ——人力的空费!财力的空费!

 他的心机又转变了。

 ——假使这些砖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桥呢?

 ——假使这三人的苦工的劳力是用来替考古学家挖掘地层呢?……

 ——啊,但是终是一样的,终是一样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注:“我们定然要长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为谁?”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欢的莪默伽亚谟的诗来。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注:“尸体化为尘土,长眠在尘土下”。

 真的,我们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不会化成了尘土呢?冰河时代以前的恐龙,近代人的袁世凯!

 ——自有人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们所踏着的地球的这件衣裳,恐怕没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构成的吧?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后



 湖心亭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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