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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郭沫若小说集
来源: | 作者: 郭沫若 | 发布时间: 770天前 | 42333 次浏览 | 分享到:

 ——“那么,爱牟先生,你就替我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还是未成林的笋子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庸医力“竹薮”。

 ——“啊啦,你不要客气了!”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体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着的两肩,就好象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两朵未开苞的蔷蔽花蕾。我忙立起身来让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对双子星,圆睁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两手,正要去诊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爱牟!爱牟!你还在这儿逗留!你的夫人把你两个孩儿杀了!”

 我听了魂不附体地一溜烟便跑回我博多湾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门首,一地都是幽静的月光,我看见门下倒睡着我的大儿,身上没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鲜血。我浑身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又回头看见门前井边,倒睡着我第二的一个小儿,身上也是没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是四肢还微微有些蠕动,我又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抱着两个死儿,在月光之下,四处窜走。

 ——“啊啊!啊啊!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啊啊!啊啊!这种惨剧是人所能经受的吗?我为什么不疯了去!死了去哟!”

 我一面跑,一面乱叫,最后我看见我的女人散着头发,披着白色寝衣,跨在楼头的扶栏上,向我骂道:

 ——“你这等于零的人!你这零小数点以下的人!你把我们母子丢了,你把我们的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你想死,你就死罢!上天叫我来诛除你这无赖之徒!”

 说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向我投来,我抱着我的两个儿子,一齐倒在地上。——

 惊醒转来,我依然还在抽气,我浑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声,邻室人的鼾声,远远有汽笛和车轮的声响。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来看时,已经四点三十分钟了。我睡着清理我的梦境,依然是明明显显地没有些儿模糊。啊!这简直是Medea的悲剧了!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五

 旅舍门前横着一道与海相通的深广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几乎要与两岸齐平了。濠中有木船数艘,满载石炭,徐徐在水上来往。清冷的朝气还在市中荡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后,要往病院里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们沿着石濠走,渡过濠上石桥时,遇着几位卖花的老妈妈,我便买了几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红蔷薇,白羊君买了一束剪春罗。

 走进病室的时候贺君便向我致谢,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求我握手。他说,他早听见S在讲,知道我昨晚来了。很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我把白菖蒲交给他,他接着把玩了一阵,叫我把来插在一个玻璃药瓶内。白羊君把蔷薇和剪春罗,拿到邻室里去了。

 我问贺君的病状,他说已经完全脱体,只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气也很安闲,再不象有什么危险的症状了。

 白羊君走过侧室去的时候,只听得S姑娘的声音说道:

 ——“哦,送来那么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蔷薇来簪在髻上罢!”

 她不摘剪春罗,偏要摘取蔷薇,我心中隐隐感受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他们都走过来了。S姑娘好象才梳好了头,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红蔷薇。她向我道了早安,把三种花分插在两个玻璃瓶内,呈出种非常愉快的脸色。Medea的悲剧却始终在我心中来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么梦。我看见君已经复元,此处已用不着我久于停留。我也不敢久于停留了。我便向白羊君说,我要乘十点钟的火车回去。他们听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丰君说:“你可多住一两天不妨罢?”

 S姑娘说:“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我推诿着学校有课,并且在六月底有试验,所以不能久留。他们总苦苦劝我再住一两天,倒是贺君替我解围,我终得脱身走了。

 午前十点钟,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车,彼此诀别了。我感觉得遗留了什么东西在门司的一样,心里总有些依依难舍。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儿。火车行动中,我时时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气中作舟揖的运动,想替火车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车到了,我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但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儿子,都是安然无恙。我把昨夜的梦境告诉我女人听时,她笑着,说是我自己虚了心。她这个批评连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家后第三天上,白羊君写了一封信来,信里面还装着三片蔷薇花瓣。他说,自我走后,蔷薇花儿渐渐谢了,白菖蒲花也渐渐枯了,蔷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来,S姑娘教他送几片来替我作最后的决别。他又说,贺君已能行步,再隔一两日便要起身回国了,我们只好回国后再见。我读了白羊君的来信,不觉起了一种伤感的情趣。我把蔷薇花片夹在我爱读的Shelley诗集中,我随手写了一张简单的明片寄往门司去:


 谢了的蔷薇花儿,

 一片两片三片,

 我们别来才不过三两天,

 你怎么便这般憔悴?

 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儿,

 不也要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脱稿



 未央


 爱牟好象一个流星坠落了的一样,被他的大的一个儿子的哭声,突然惊醒了转来。他起来,昏昏朦朦地,抱了他在楼上盘旋了好一会,等他的哭声止了,他们又才一同睡下去。

 他这个儿子已经满了三岁,在十阅月前早已做了哥哥,所以不得不和爱牟同寝。因为在母胎内已经饱受了种种的不安;产后营养又不十分良好;长大了来,一出门去便要受邻近的儿童们欺侮,骂他是“中国佬”①,要拿棍棒或投石块来打他:可怜才满三岁的一个小儿,他柔弱的神经系统,已经深受了一种不可疗治的创痍。他自从生下地后,每到夜半,总要哭醒几回。哭醒之后,圆睁着两个眼儿,口作喧嚷之声握着两个小小的拳头在被絮上乱打。有时全无眼泪地干哭。有时哭着又突然嬉笑起来。诸如此类,在最短的时限中,表现出种种变化无常毫无联络的兴奋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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