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复筹思着,但他对于他自己的行为又辩护起来。他相信他的夫人定会不能了解他,他决计不向她说出真话。他连骗他夫人的话都想好了,便是说《Chatterton》这本书是中国留学生的M送他的。——不错,只有这样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会破,我的这回小小的欺诳也是情有可原。欺诳不有时是必要的吗?得了肺结核的人医生要欺诳他,孩儿问他从何处生出来的时候母亲要欺诳他,难道这也是罪过吗?不错,天下的事情有经必有权,我这回才算体验着了。
他得着骗他夫人的口实了,便大胆地向他住家走去。
他的住家离F医科大学的后门并不很远,是在堆垃圾的旁边的一家平屋。他家里除灶房而外总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四席半,一间六席。在这两间房子里住着他的一家人,夫妇两人和四个男孩子。为首的一个孩子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得的,已经十一岁了。以下是两岁递减的等差级数。算他认识的医学士颇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采取了根本的节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家里时,他的妻子们正在厨陪里吃饭。该子们见了他回来,都各各欢呼着把饭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麦饭,咸萝菔一盘,煮番薯一碗,孩子们也是吃得上好的,他忍不着涔出了眼泪来。他夫人问他吃面没有,他答说没有吃。他夫人说没菜,要替他煮两个鸡蛋。他推却着不要,从衣襟中把《Chatterton》取了出来。
——“你这是哪儿来的书呢?”他的夫人接着问他,他到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骗她的话来,只得嗫嚅着说:
——“从书店里拿来的。”
——“你是贳的账吗?”
——“不是。”
——“是借钱买的吗?”
——“不是。”
——“啊!(他的妻惊愕着把眼睛睁起了)你是做了万引来的吗?”
——“啊!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把书给我看罢……只管六角钱!总共只管六角钱,再穷也并不是买不起,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呢!万一穿破了怎么见人?前科犯都要推在你的身上,这怎么偿还得清?你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做了一次是要做二次的,就只有做第一次顶难,你把这顶难的一次做出了!……”
松野被他女人这样抢白着,他弄得一点也不敢作声。他女人的发作,他是早在意料中的,但在他的孩子面前这样不隐晦地抢白他,他渐渐感觉着一种忿怒了。但是他不是想在他孩子们面前文过,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爱了亏损,而是怕他的孩子们受了不良的暗示。“我纵使成了十恶不善的坏人,我不愿我的儿子们也跟着我学坏!”他心里这样想着,听见他女人又重重叠叠他说出“万引”来。他禁不住恨声地回答道:
——“我就做了不名誉的事情也损不到你的体面!”
他的夫人不再开口了。他把书夺回了去。连饭也不吃,走到他六席间的一张矮桌旁边跌坐起来,翻开《Chtterton》的头一篇阅读。一种不愉快的沉默支配着他的全家,就好象暴风雨要来时的阴霾一样,压得令人窒息。他夫人不理他,他对于她的恨意也逐渐增殖起来:
“Dormestic①的保守派!我这革命的行为岂是你所能了解的吗?哼!哼!六角钱不多!我每回买书要向你要钱的时候,不怕就是一角半钱一本的旧杂志,有哪一次你不向我诉一番苦,背一番家计的预算呢?我是够了!我做扒手就算是堕落,也是你使我堕落了的。你现在要在我头上来作践了!……”
①作者原注:家庭的。
他这样对他的女人抱着不平,他的脑袋中弥漫着烟雾,他读的书连一个字也不曾入眼!
“陶渊明衔着邻人的饭回家去养他的孙子,这不也是一种扒手行为吗?但是我们谁个能够说他不好,能够说他是偷盗?我现在就偷了这本书回来,我的初心是想在创作上得些观摩,我的创作又是想卖些稿费来供养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为的是什么人呢?啊,上帝哟!上帝哟!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该宽宥我的罢。我失业以来三个月了,现在我要想以作家的资格来供家养口,我没钱买书,难道别人有书尽可以置诸高阁,我也不能取阅吗?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怜起他自己来,又连眼泪也流出了。
松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学的文科出身,三个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家报馆里当三面记事的主任。他因为早染了些社会主义的色彩,和编辑主任冲突,终竟被解职了。他解职以后便赋闲了三个月,这之内东奔西走,处处去找事情,但在现在日本国内万事都在紧缩期中,事情却终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积蓄,他的夫人是留来为儿子们的教育用度,决不曾挪用过的,现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干净了。他没法,才决心想走入作家的生活里。但他这番的新生活还是未知数。他不久前做过一篇小说,是写他失业的事情的,寄给东京的一位文坛上的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的文章不合时宜,在有产者的文坛中卖不出去,在无产者的文坛中也拿不到多少报酬。他劝他出马不要把路走错,即使要写写社会问题,最好是借一件历史的衣裳来缓冲一下。他又对他说,东京的文坛近来欢迎历史的作品,而且关于中国的好象尤其欢迎,因为这样时可以满足两重exotic①的欲望——时间的和空间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来写一篇剧本,实际上便是听从了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了。他对于编剧本没有什么经验,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随意乱写,所以他总想读些名剧做规矩准绳,正如他朋友所说,免得出马便走错路径。但他在这样踌蹰时,他的家计却一天一天地逼迫拢来了。亏他的夫人挖肉补疮,东撙西节地还能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他夫人的苦心上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对不起她,他刚才恼恨她的话,更太不近乎人情了。他悔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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