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秦安的病一天两天没见好,反倒是越发的沉重,他给乡政府递了辞职报告,也再不去大清寺。乡政府并没有批准,却也同意了君亭建农贸市场的方案,甚至乡长一激动,还用毛笔题写了石牌楼上的刻字:清风街大市。此后的几天,夏天义就黑了脸,窝在家里四门不出,也不许来运出去。他说他要打草鞋呀!夏天义十多年都没打过草鞋了,从楼上取下鞋耙子和龙须草,鞋耙子勾在门槛上,一头绳子缠在腰里,把草搓得嗦嗦地响。二婶给他说什么话,他都不吭声。手艺实在是生疏了,打出的草鞋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他拆了又重打,整晌整晌,打不出一双鞋来。这期间,四婶摘了些南瓜花在家摊煎饼,夏天智去叫了他二哥来吃,夏天义是吃过两张就不吃了,瓷瓷地坐着发呆。夏天智说:“二哥你听秦腔呀不?”在收音机上拧来拧去寻不到戏剧频道,夏天义说:“不寻了,我不爱听秦腔。”两人都坐下,没了话,拿眼看院里花坛上的月季和芍药。月季和芍药不知怎么生出了黑蚊子,密密麻麻爬满了花茎和叶子,而且蚂蚁也特别多。夏天智说:“这花是咋啦?”夏天义说:“我给你看看。”夏天义有了事去干,夏天智也不拦他,自个坐在桌上画起秦腔脸谱。夏天义用铲子刨花根,刨出一只死猫,这死猫就是夏风埋下做肥料的死猫,猫腐烂了一半,生了蛆,招来的黑蚊子和蚂蚁。夏天义说:“谁埋这死猫?!”但夏天智没听见。夏天智一画起秦腔脸谱就成了聋子。夏天义刨出了死猫扔到了厕所,见夏天智画脸谱,立了一会儿,就又悄悄回蝎子尾了。四婶去庆玉家说了一阵话,回来没见了夏天义,却见夏天智嘴上五颜六色,他是不停地把画笔在嘴上蘸唾沫,脏得像娃娃的屁股。四婶说:“二哥呢?”夏天智说:“侍候花哩。”才发现夏天义人不在了,说:“这二哥!”夏天智可怜起二哥没文化,也没个嗜好来泄闷,就去找了一趟上善。
上善便立马到蝎子尾去,站在夏天义的院门前,见赛虎在那里转圈圈。赛虎已经好多天没见上来运,尾巴都脱在地上,跷了腿在墙根尿尿,上善才发现赛虎是条亮鞭。他敲了很久的门,门才开了,夏天义劈头盖脸就埋怨上善不坚持原则。上善脾气好,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说:“秦安不在,我有多大的斤两?”夏天义说:“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却又问起秦安的病。上善说:“这几天忙,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听金莲说,他女儿到赵宏声药铺抓了几次药。”夏天义说:“是不是避嫌都不敢去啦?”上善说:“怕什么呀,我不就是个会计么,我是凭技术吃饭,谁要有本事来换了我,我还落得轻省哩!”夏天义说:“秦安有你这样皮实就好了,他真是没出息,打麻将不是个时候,害病也不会害。”上善说:“二叔,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事到了君亭这一层,是瞎是好让他弄去,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即便一时没公道,时间会考验一切的。你当年淤地,那么多人反对,这才过了几年,大家不又都念叨你的好处吗?人活到你这份上,也就够了。现在退下来了,你别生那些闲气,站在岸上看水高浪低,你越是德望老者!”夏天义说:“不管了,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了。”上善就拉着夏天义去刘新生的果园,要新生给敲敲锣鼓听。
夏天义没想到上善变化得这么快,原本鼓凸凸的一个皮球还要跳呀蹦呀,被锥子一扎,气嗤地就瘪了。他张着一嘴的黑牙往天上看,天上飞过一只鸟,鸟尾巴一点,一粒粪不偏不倚地掉在他的嘴里。这真是晦气,夏天义没有声张,也没有净口,默默地望着那只鸟,心里说:“我记着你!”到了果园,原先他搭建的那个庵子,新生承包了几年已改成了砖屋,去年又在砖屋上续盖了两层。一层是会客的,二层盘了炕,三层顶上有个亭子可以望,他家盖成炮楼了。天很热,新生的老婆到果园南头地堰上摘花椒叶,新生和他的儿子都是光着上身和腿,仅穿着大花裤头在门前的草席上睡觉,睡觉着还给儿子教鼓点。儿子总记不住,新生说:“你笨得是猪!”以腹为鼓做起示范。夏天义和上善一闪过那一堵土墙,一只狼狗呼地就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新生一扭头,就往起爬,叫道:“爷!爷!二叔咋到这儿来了?!”便急喊儿子沏茶,又拉着长嗓子喊老婆快回来,你瞧是谁来啦!
上善说:“二叔这威信,一来天摇地动的!”夏天义说:“我要活得连新生都待我不理不睬了,那我早就一头碰死在厕所墙上了!”新生说:“我新生没啥能耐,但我不敢昧了良心。国是大村,村是小国,二叔什么时候都是清风街的毛主席么!”夏天义说:“你这是啥意思?”新生说:“你在任上的时候,我给你说过这话?前几天,铁旦他娘还说把三楼收拾出一间屋子,如果二叔愿意来,就孝敬你来住,这里清静,眼界也宽。这话真的是铁旦他娘说的。”就又长声喊:“哎——你死到哪儿去了?”新生老婆是驼背,驼得头都抬不起来,好像一年四季都被磨扇压着似的,当下应了声:“来了来了!”夏天义精神头又起了,脖子挺着,点了黑卷烟吸,对上善说:“上善呀,有两种人我可是应付不了,一是喝醉了酒的,一是给你说好话的,他们给你说好话,你拒绝着不是,接受着也不是,你就得听着,还得认真地听,还得笑。”上善见夏天义高兴了,就偏说:“二叔,你知道不知道,这都是我事先给新生交待过的!”夏天义说:“交待得好,我不怕你交待就怕你不交待!”果园里一阵树枝响,新生的老婆钻了出来,腰弯得眼睛几乎只能看着膝盖,手里握了一把花椒叶,说:“二叔来啦!中午谁都不能走,我烙椒叶馍吃!”新生说:“做啥椒叶馍?二叔爱吃凉粉,你收拾一下豌豆面,做凉粉!”夏天义说:“吃凉粉吃凉粉!”当下坐下来喝茶。
喝起茶,上善对新生说:“嫂子的病你没再给看过医生?”新生说:“看啥哩,哪能看好?引生给我出过主意,说用两个门扇一夹驼背就直了,我说那驼背直了人却没命了,这狗东西引生!”上善说:“他咋能说这话?!”新生说:“他也是说着取乐么。”上善说:“这是取乐的事?”新生说:“该取乐还得取乐呀!我给铁旦他娘说了:咱命里有这个难,咱就要安安心心受这个难哩,如果愁,那把人愁死啦!”新生说完,对夏天义说:“二叔你说是不是?”夏天义抓了新生的肩膀,按了按,没有说什么,端起茶杯喝茶,茶水的热气哈得眼镜片子上一片白,又把眼镜摘下了。上善说:“新生是个快乐人,那就敲一阵鼓给二叔听!”新生说:“好得很!”
三人就上到楼的三层。三层上一半搭了间小屋,一半空着,建了一个亭子,站在亭子上可以看到果园的四边,那一面牛皮大鼓就挂在亭子里。夏天义一看见那鼓,想起年轻时的荒唐事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都拿了鼓槌,在鼓面上咚咚咚敲了三下,一唾唾沫,说:“你这个老牛,是我把你剥了!”这话谁也听不懂。新生就夸这张牛皮好,槌打了几十年还不破,问夏天义和上善要听什么谱。上善说:“还有什么谱,社火谱么。”新生说:“那是老一套了,来段新的吧。清风街流传有秦王十八鼓乐,我改造了一下,你们听听。”却把儿子喊上来,让儿子敲。
鼓声一起,我就听到了。我是和哑巴,夏风,丁霸槽在西街牌楼旁的大槐树下乘凉说闲话时听到的。稻田里又浇了一遍水,撒了化肥,便没再有活儿干了,我们就光了膀子,四处游逛,哪儿凉快就坐到哪儿。先是和丁霸槽在地上画了方格儿斗“狼吃娃”,丁霸槽会算计,走一步能想到后三步,我斗不过他,我便不和他斗了,拿眼睛看大槐树。我看出了大槐树的每一个枝股不是随便地或粗或细,弯来拐去,而是都有感情的。这一个枝股是在对那一个枝股表示亲热,那一个枝股又是讨厌另一个枝股,谁和谁是夫妻,谁和谁在说话,这些我都能看得出来。我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了鼓声。我说:“哪儿敲鼓?”哑巴听了听,摇摇手。我说:“哑巴的耳朵应该灵呀,你听不到?”哑巴还是摆摆手。但我分明听出是鼓响,就朝天上看,以为风在敲太阳。天上没太阳,阴着厚云。我说:“多大的鼓声!”丁霸槽就骂我说疯话,说:“来吧来吧,我和你再斗一盘!”我和丁霸槽又斗起“狼吃娃”,鼓的响声越发好听,我就知道我的灵魂又出窍了,我就一个我坐着斗“狼吃娃”,另一个我则撵着鼓声跑去,竟然是跑到了果园,坐在新生家的三层楼顶了。夏天义、上善和新生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他们才是了一群疯子,忘记了悲伤,忘记了年龄,鼓在夸夸地响,夏天义在“美,美”地喊。我瞧见了鼓在响的时候,鼓变成了一头牛,而夏天义在喊着,他的腔子上少了一根肋骨。天上有飞机在过,飞机像一只棒槌。果园边拴着的一只羊在刨蹄子,羊肚子里还有着一只羊。
要说起来,夏天义在年轻时也是清风街鼓乐队的,中街的赵家义老汉,也就是赵宏声的三叔是头把鼓手,夏天义就在队里打小铜锣。赵家义过世后,赵家义的徒弟新生成了领衔人物,清风街逢年过节闹社火,都是他起头操办。新生说过,他最爱好两件事,一件是搓麻将,一件是敲鼓乐,搓起麻将了就把鼓乐忘了,敲起鼓乐了就把搓麻将忘了。村里人说他,正是他好麻将和鼓乐才使他老婆像只麻虾,守着个麻虾老婆了,他也只能迷上麻将和鼓乐。现在,新生的儿子敲过了第一段,第二段,进入第三段,新生就站在旁边不时地喊:“三闪!”儿子双槌齐下打出二拍“夸,夸”,又双槌在空中闪出一拍“夸夸”,又有槌在鼓正中击出一拍“夸”。新生又喊:“十不冷灯彩!”儿子右槌在鼓面右边轻击“十”,后左槌在鼓面左边轻击“不”,再右槌在鼓面右边略闪击“冷”,再左槌在鼓面左边略闪击“灯”,最后用右槌在鼓正中击出“彩”。新生再喊:“八拍十三当!”儿子在鼓的一边面上按拍,双槌分工,一字一击,击出十三个“当”来。新生和儿子都已经一身的水了,头发贴在了头上,大裤衩子湿了一片,汗流得眼睛睁不开,汗滴在地上溅水星。鼓点刚一落,夏天义又要拍掌,远处一声锐喊:“敲得好!”
夏天义抬头看去,东头果园里有一个庵子,庵子里一男一女朝这边呐喊。夏天义说:“那庵子是陈星的?”新生说是,招手要陈星过来,但陈星没过来,那女子也没过来。夏天义说:“那是不是翠翠?!”铁旦说:“咋不是翠翠,她常在那儿哩!”新生就瞪儿子。夏天义有些纳闷,说:“嗯?”上善就说:“新生有这手艺,真不该是个农民!”驼背老婆从一楼爬到三楼来了,她竟然能爬了上来,叫喊着凉粉好了,下去吃凉粉,听了上善的话,说:“农民就是农民么,敲的这鼓能吃能喝?硬是耍了这鼓,果园经营不好,才惹得一堆的是非!”新生说:“你不懂!鼓敲好了,说不定还会敲到省城去!”老婆说:“到省城?你是夏风呀?!”这话我又不爱听了,夏风咋,他不就是能写几篇文章么,一白遮百丑,他会扬场吗,能打胡基吗,他要还在农村,他连个媳妇都娶不下,就是娶下了恐怕还被别人霸占着!夏天义说:“鼓要敲哩,果园更要管好,如今陈星和你有了竞争,你要不如了他,我可就不依了!”新生点头哈腰给夏天义保证,他们就下楼吃凉粉了。
他们在楼下吃凉粉,我就离开了。我已经是一连四盘输给了丁霸槽,丁霸槽很得意,非让我请他吃酸汤面。我们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的酸汤面,正吃着,一群孩子用棍追打着来运,来运却和赛虎连着蛋,来运在前边跑,赛虎在后边倒着退。哑巴轰走了孩子,让来运和赛虎安静了一会儿,它们才分开,我就把赛虎用脚踢跑了。
我们的酸汤面还吃着,夏天义在新生家却把凉粉吃醉了。酒是能醉人的,吃凉粉也能醉人?但夏天义确确实实是吃醉了。他是先吃了一碗,说:香!呼呼噜噜送下肚。又吃了一碗,还是没咬。再吃了一碗,脸上的气色就不对了,腿发颤,额上冒汗,说:“你这凉粉里调了大烟壳子油?”新生说:“芥末调得重了些。”夏天义还要吃,新生又盛了一碗,调辣子醋和芥末都调不及,夏天义就拿筷子来夹,一条凉粉掉在锅台上,他捏起塞在了嘴里。夏天义从来没有过这种吃相,新生高兴了,说:“二叔爱吃,证明这凉粉做好了!”上善过来夺了碗,说:“不敢吃了,二叔吃醉了!”新生说:“凉粉咋能醉人?”上善说:“饭常能把人吃醉的,他才听了鼓乐,又吃这么多,肯定要醉了。”新生说:“二叔能吃凉粉的。”上善说:“能吃也不能吃了三碗了还要吃?他喝醉酒了就是这副样子,别一醉了就哭哩。”夏天义说:“胡说,我什么时候哭过?”说着就开始流眼泪。夏天义的眼泪是浑黄色的,从眼边出来就顺着皱纹一道一道往两边横流。上善说:“还说不醉,瞧流泪了不是?”夏天义说:“我高兴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人高兴了也流眼泪,你上善知道不知道?民国三十五年,咱清风街闹土匪,动不动土匪就在村里丢票。”新生说:“你咋说到闹土匪了,啥是丢票?”夏天义说:“票上写着户主姓名,写了财产数目,写了期限,说要会票了就找马团长,马团长是刘家坡的马大壮,不会票了就‘威武烧杀’呀!”上善说:“醉了,说开陈年旧事了!”夏天义继续说:“赵宏声他爷家里宽裕,丢票丢在他家,他爷变卖了家产,提了两筐子银元,还有一口袋鸦片给人家送去,从此家败了下来才学的郎中。”夏天义又从锅台上端凉粉碗,上善说:“你说古今!”要挡他端碗,夏天义还是吃了一口,说:“你狗日的像你伯!我告诉你,我家也被丢了票,票面要价太高,七天限期一到,我家拿不出来就躲到屹甲岭去。我是藏在屋后的大树上,夜一深,土匪点了火把在屋里搜,拿了值钱的东西,又放火烧了三间房,我看见二三十个背枪的土匪是外地人,只认得其中有你伯。土匪一走,我爷邀了夏家人就寻你伯的事,你伯在茶坊乡上的鸦片铺里抽烟哩,进去就捆了。本来准备点天灯,你们李家人求饶逼得紧,才将你伯勒死了。那年夏家人喝包谷酒,你猜喝了多少,喝了十八坛!我那时小,也喝了三碗,我没有醉。喝了三碗酒都不醉,三碗凉粉就醉了?我就爱吃凉粉!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了,我吃过的凉粉比你吃过的粮多!”上善说:“好好,我那伯他该死,但你是不能吃了,你真的醉了。”新生说:“你伯是土匪的内线?”上善说:“本家子伯与我屁不相干!”夏天义说:“与上善没事,是英民他爷。”新生说:“英民那么实诚的,他爷会是土匪的内线?”夏天义说:“人这肉疙瘩难认哩!不是有共产党,世道到现在还不知是啥样子?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人,党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党让我蹴下我就蹴下。现在的干部不知道日子是咋过来的,自以为是,披了被单就想上天,猫拉车会把车拉到床下去啦!”上善和新生一时噎住,不好再说什么,见夏天义眼泪流着流着就哭出声了。新生赶忙劝,越劝越哭声不止,又开始讲他当村主任的事,说他当了半辈子村干部,他心里不亏,他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羞辱,一是淤地没淤成,白白花了大家的集资,二是他年轻着,不该……却不说了。新生从来没见过夏天义这么哭过,就害怕了,赶紧收拾凉粉碗。上善说:“让他吃,彻底吃醉就不哭了。”把凉粉碗递给了夏天义,夏天义才扒了一口,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上善说:“这下安生了,可怎么回家呀?”新生说:“你背回去。”上善说:“这样回去,二婶肯定得骂我。”新生就要夏天义在他家睡,上善想了想还是背了夏天义回去。
我和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引逗着来运来到夏天义家门前的水塘边,上善背着夏天义在水塘边的碾盘上歇气,上善喊哑巴,哑巴见他爷泥一样瘫在碾盘上,就哇哇地给上善发凶。上善说:“这不怪我,是你爷自己吃醉了。”哑巴才抱了夏天义进的院子。
我没有到夏天义家去,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白雪从水塘南头的菜地里出来了。菜是绿芹菜,衫子是红的,白雪从菜地里站起来,颜色艳得直耀眼,我就端端地戳在那里了。中星的爹给我说过,世上是有神的,也有鬼和狐狸精,它们常常以人的模样就混在人群里。所以,白雪突然地从菜地里站起来,我以为那不是白雪。但她怎能不是白雪呢,她先并没有看见我,怀里抱了三个新摘的南瓜,还在轻轻地唱《桃花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上一次,我是碰着白雪了,她和她娘一拐弯从小巷里避着走了,现在,菜地到水塘只有一条小路,我盼小路更窄更窄,窄到是一根木头,她白雪就避不开我了。我一眼一眼看着白雪走过来,她终于抬头了,我赶紧就笑,她愣了一下,脸却沉下来,说:“笑啥的,还有脸笑?!”我一下子浑身起了火,烧得像块出炉的钢锭,钢锭又被水浇了,凝成了一疙瘩铁。我那时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在哆嗦,却没有声,双脚便不敢站在路中,侧身挪到了路边给她让道。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有一股子香,是热呼呼的香气,三只黄色的蛾子还有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粘在她的裤管上。又有一只蜻蜓向她飞,我拿手去赶,我扑通一声就跌进了水塘里。水塘里水不深,我很快就站起来,但是白雪站住了,吓得呆在那里。我说:“我没事,我没事。”白雪说:“快出来,快出来!”瞧着她着急的样子,我庆幸我掉到了塘里,为了让她更可怜我,又一次倒在水里。这一次我是故意的,而且倒下去把头埋在水里,还喝了一口脏水。但是,或许是我的阴谋让白雪看穿了,等我再次从水里站起来,白雪已走过了水塘,而路上竟放着一颗南瓜。这南瓜一定是白雪要送给我的,我说:“白雪,白雪!”她上了夏天义家旁的斜坡上,碎步跑去了。白雪为什么肯给我一个南瓜呢?我只说白雪恨死我了,要拿手指甲抓我的脸皮,要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身上,她却给了我个南瓜!我站在水塘里,突然想到很多的话,我后悔在她给我沉了脸的时候,为什么嘴只哆嗦,不说出这些话呢?我扇我的耳光,啪,啪,我扇得我在那里哭。
我的哭声惊动了从夏天义家里出来的哑巴,他站在院门口朝我说:“哇?哇哇?!”我不哭了,我在他的面前我觉得我幸福,就从水塘里出来,紧紧地抱了南瓜,撒脚就往我家跑。我的腿越跑越长,长到有两米三米高,脚也像簸箕,跨着清风街的街房跑。我听到有人在喊:“引生又疯圆了!”我不屑招理,跑回家将南瓜放在了中堂的柜盖上,对爹的遗像说:“爹,我把南瓜抱回来了!”我想,我爹一定会听到的是:“我把媳妇娶回来了!”这南瓜放在柜盖上,我开始坐在柜前唱,唱啥呀,唱秦腔,白雪是唱秦腔的我也唱秦腔,唱了一句:“哎呀,来了呀——”后边的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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