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47],”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48]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49]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曼岛[50]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51]!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52]。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迪!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设想到会这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53]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膛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54],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55]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脏。[56]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看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实在可惜,”马丁·坎宁翰先生说,“还是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相会给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57]。但愿下次走点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过是个穷人,没入肯认领[58]。
“在生存中,”[58]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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