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博特反复背诵着同一诗句:
借着在海浪上行走的主那亲切法力[25],
借着在海浪上……
“翻过去吧。”斯蒂芬沉静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您说什么,老师?”塔尔博特向前探探身子,天真地问道。
他用手翻了一页。他这才想起来,于是,挺直了身子背诵下去。关于在海浪上行走的主。他的影子也投射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笑者的心坎和嘴唇上,也在我的心坎和嘴唇上。还投射在拿一枚上税的银币给他看的那些人殷切的面容上。属于恺撒的归给恺撒,属于天主的归给天主[26]。深色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一个谜语般的句子,在教会的织布机上不停地织了下去。就是这样。
让我猜,让我猜,嗨哟嗬。
我爸爸给种籽叫我播。[27]
塔尔博特把他那本阖上的书,轻轻地放进书包。
“都背完了吗?”斯蒂芬问。
“老师,背完了。十点钟打曲棍球,老师。”
“半天儿,老师。星期四嘛。”
“谁会破谜语?”斯蒂芬问。
他们把铅笔弄得咯吱咯吱响,纸页窸窸窣窣,将书胡乱塞进书包。他们挤作一团,勒上书包的皮带,扣紧了,全都快活地吵嚷起来:
“破谜语,老师。让我破吧,老师。”
“噢,让我破吧,老师。”
“出个难的,老师。”
“是这么个谜儿,”斯蒂芬说:
公鸡打了鸣,
天色一片蓝。
天堂那些钟,
敲了十一点。
可怜的灵魂,
该升天堂啦。[28]
“那是什么?”
“什么,老师?”
“再说一遍,老师,我们没听见。”
重复这些词句时,他们的眼睛越睁越大了。沉默半晌后,科克伦说:
“是什么呀,老师?我们不猜了。”
斯蒂芬回答说,嗓子直发痒: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奶奶[29]。”
他站起来,神经质地大笑了一声,他们的喊叫声反应着沮丧情绪。
一根棍子敲了敲门,又有个嗓门在走廊里吆唤着:
“曲棍球!”
他们忽然散开来,有的侧身从凳子前挤出去,有的从上面一跃而过。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接着,从堆房传来棍子的碰击声、嘈杂的皮靴声和饶舌声。
萨金特独自留了下来。他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出示一本摊开的练习本。他那其乱如麻的头发和瘦削的脖颈都表明他的笨拙。透过模糊不清的镜片,他翻起一双弱视的眼睛,央求着。他那灰暗而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沾了块淡淡的枣子形墨水渍,刚刚抹上去,还湿润得像蜗牛窝似的。
他递过练习本来。头一行标着算术字样。下面是歪歪拧拧的数字,末尾是弯弯曲曲的签名,带圈儿的笔划填得满满当当,另外还有一团墨水渍。西里尔·萨金特:他的姓名和印记。
“迪希先生叫我整个儿重写一遍,”他说,“还要拿给您看,老师。”
斯蒂芬摸了一下本子的边儿。徒劳无益。
“你现在会做这些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回答说。“老师,迪希先生要我从黑板上抄下来的。”
“你自己会做这些了吗?”斯蒂芬问。
“不会,老师。”
长得丑,而且没出息,细细的脖颈,其乱如麻的头发,一抹墨水渍,蜗牛窝。但还是有人爱过他,搂在怀里,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这谁也不让谁的世间,他早就被脚踩得烂成一摊无骨的蜗牛浆了。她爱的是从她自己身上流进去的他那虚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喽?是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喽[30]?暴躁的高隆班[31]凭着一股神圣的激情,曾迈过他母亲那横卧的身躯。她已经不在了,一根在火中燃烧过的小树枝那颤巍巍的残骸,一股黄檀和温灰气味。她拯救了他,使他免于被践踏在脚下,而她自己却没怎么活就走了。一副可怜的灵魂升了天堂:星光闪烁下,在石楠丛生的荒野上,一只皮毛上还沾着劫掠者那血红腥臭的狐狸,有着一双凶残明亮的跟睛,用爪子刨地,听了听,刨起土来又听,刨啊,刨啊。
斯蒂芬挨着他坐着解题。他用代数运算出莎士比亚的亡灵是哈姆莱特的祖父[32]。萨金特透过歪戴着的眼镜斜睨着他。堆房里有球棍的碰撞声,操场上传未了钝重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这些符号戴着平方形、立方形的奇妙帽子在纸页上表演着字母的哑剧,来回跳着庄重的摩利斯舞[33]。手牵手,互换位置,向舞伴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幻想出来的一个个小鬼。阿威罗伊和摩西·迈蒙尼德[34]也都离开了人世,这些在音容和举止上都诡秘莫测的人,用他们那嘲讽的镜子[35]照着朦朦胧胧的世界之灵[36]。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却不能理解它[37]。
“这会子你明白了吧?第二道自己会做了吗?”
“会做啦,老师。”
萨金特用长长的、颤悠悠的笔划抄写着数字。他一边不断地期待着得到指点,一边忠实地描摹着那些不规则的符号。在他那灰暗的皮肤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羞愧之色,忽隐忽现。母亲之爱[38]:主生格与宾生格。她用自己那虚弱的血液和稀溜发酸的奶汁喂养他,藏起他的尿布,不让人看到。
以前我就像他:肩膀也这么瘦削,也这么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边弯着腰。遥远得我甚至无从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轻轻地。我的太遥远了,而他的呢,就像我们的眼睛那样深邃。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一动不动地盘踞着沉默不语的一桩桩秘密:这些秘密对自己的专横已感到厌倦,是情愿被废黜的暴君。
题已经算出来了。
“这简单得很,”斯蒂芬边说边站起来。
“是的,老师。谢谢您啦,”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吸墨纸把那一页吸干,将练习本捧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还不如拿上你的球棍,到外面找同学去呢,”斯蒂芬边说边跟着少年粗俗的背影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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