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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包法利夫人》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福楼拜 | 发布时间: 1016天前 | 15500 次浏览 | 分享到:


    “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 


    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 


    “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 


    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 


    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叫人跌交。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小气,胆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结果她又发现,她恐怕还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毁自己心爱的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疏远感情的。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上。 


    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步,谈起话来,十之八九和爱情毫不相干,艾玛写起信来,说的也是花呀,诗呀,月亮,星星,热情已经如潮涌退,但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复燃,旧情重温,下一次去卢昂之前,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许愿,一定要痛饮幸福的琼浆,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认,和以前的幽会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失望却并没有使她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烧,更加加饥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脱起衣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地丝丝响,从她的光屁股上溜下来。她踮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再看看门是不是关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脸色发白,也不说话,神情紧张,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 


    然而,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 


    他并不敢问她;发现她经验这样丰富,心里不免寻思,她一定是个风月老手,经受过各种痛苦和欢乐的考验,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有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玛不该这样长久占领他的身心。他甚至想不再对她亲热,但只要听到她的小靴子咯噔—响,他就像酒鬼见到好酒一样,浑身软弱无力了。 


    的确,她对他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吃得讲究,穿得花哨,眼睛脉脉含情。她从荣镇带了玫瑰花来,放在胸前,一见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样对人对事;为了进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许会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颈上挂了一个圣母像章。她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她对他说: 


    “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只管我们自己吧,爱我吧!” 


    她甚至想到要监视他的生活,还起念头要人在街上跟踪他。旅馆旁边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对这类事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不过这会有损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在乎?” 


    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时间还早,她—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一眼看见了她当年住过的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就在榆树阴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从前这里是多么安静!那些从书中读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恋爱心情,多么令人神往呵! 


    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 


    “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的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个这样的男子?呵!不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彩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欲。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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