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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果戈理小说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果戈理 | 发布时间: 1016天前 | 14941 次浏览 | 分享到:


    "告诉我,你是谁?我觉得我好象认识你,或者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


    "两年以前在基辅。"


    "两年以前……在基辅……"安德烈重复说,尽量思索着从前神学校生活残留在他回忆中的一切事情。他又细看了她一次,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你是那个鞑靼女人!总督小姐的侍女!……"


    "嘘!"鞑靼女人说,带着哀求的神气合起双手,浑身打哆嗦,同时回过头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因为安德烈的一声大叫而惊醒过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上这儿来,你是怎么来的?"安德烈用一种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每一分钟都要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打断的低声说。"小姐。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她在这儿,在城里。"


    "在城里?"他说,差一点又要叫出声来,并且感到全身的血忽然都涌到心腔里来了,"她为什么会在城里?"


    "因为老爷也在城里。他在杜勃诺当总督,已经当了两年了。"


    "怎么样,她结了婚没有?你倒是说呀,你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她近况怎么样?……"


    "她有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怎么回事?……"


    "所有城里的居民都早已连一块面包也没有了,大家早就在啃土了。"


    安德烈听得呆住了。


    "小姐从城墙上看见你和查波罗什人在一起。她对我说:你去对那个骑士讲:他要是还记得我,那么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要是不记得我,就请他赏给你一块面包,带回来捎给我的老母亲,因为我不愿意看见母亲死在我的眼前。最好让我先死,然后她再死。你去求求他,抱住他的膝盖和腿。他也有一个老母亲——叫他看在她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许多各种各样的感情在年轻的哥萨克的胸膛里苏醒了,勃发了。


    "可是,你怎么会上这儿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地下道过来的。"


    "真的有地下道吗?"


    "有。"


    "在哪儿?"


    "你不会泄漏出去吗,骑士?"


    "我用圣十字架发誓!"


    "走下山沟,越过一条溪流,就在那芦苇丛生的地方。"


    "那样就可以走进城里去吗?"


    "一直通达城里的修道院。"


    "咱们走吧,立刻就走!"


    "可是,请看在基督和圣玛丽亚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好,面包会有的。你站在这儿辎重车旁边,或者最好躺在上面:谁都不会看见你,大伙儿都睡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他就向载有他们支营队所有粮食的几辆辎重车走去了。他的心房抨然跳动着。被现今哥萨克的野营活动、严酷的战斗生活所掩埋和压抑的过去的一切,一下子浮到表面上来了,反过来,又把现今的一切淹没了下去。一个骄傲的女人,好象从黑暗的海的深渊中跃出一般,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柔美的手、眼睛、含笑的嘴唇、弯弯曲曲披散在胸前的浓密的暗褐色的头发,有弹性的发育匀称的处女的肢体,又在他的记忆中闪光了。不,这些东西没有死灭,没有在他的胸膛里消失,它们让开一旁,只是为了暂时给别的强烈的冲动以发展的余地罢了;可是,年轻的哥萨克的甜梦是常常被它们扰乱的,他醒来之后,就长久地躺在床上不能入睡,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他向前走去,一想到就会再见到她,心就越跳越厉害,壮健的两膝直打哆嗦。他走到辎重车旁边,竟完全忘记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他把一只手举到额上,揉了许久,竭力回想他必须干些什么。最后他打了一下冷战,完全被恐惧所侵袭了:他忽然想起她快要饿死了。他冲到辎重车上去,抓起几只大的黑面包夹在腋下,可是立刻想到这种适合强壮而不挑剔的查波罗什人吃的食物,恐怕太粗糙了,未必适合她的柔弱的体质。接着,他想起昨天团长曾经斥责炊事员不该把全部荞麦粉一顿都煮成了谷粉粥,而事实上,这些荞麦粉是足够分三顿煮的。他相信一定能在锅里找到大量的谷粉粥,于是他便搬出父亲的行军锅于,带着它走到他们支营队的炊事员那儿去,那炊事员睡在两只能容纳十桶粥的大锅子旁边,锅下还有余烬未熄。他对锅子里一瞧,只见两只锅子都是空空的,不禁惊奇得呆住了。必须有超人的力量才能够吃光这么多的东西,何况一般认为他们支营队的人数比别的支营队要少一些,他又去看了别的支营队的锅子,到处都是空空的。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句俗谚:"查波罗什人象孩子,东西少都吃光,东西也不剩太多,怎么办呢?不过,他记得好象在父亲那个联队的辎重车上有一袋白面包,那是在劫夺修道院的面包房时找到的。他直奔父亲的辎重车那儿去,可是布袋已经不在车上了:奥斯达普把它拿去枕在头底下,直挺挺地躺在附近的地上,鼾声把整个旷野震响了。安德烈一手抓住口袋,突然把它往外一抽,奥斯达普的脑袋砰的一声在地上砸了一下,他半睡半醒地爬起来,张开眼睛坐着,憋足劲儿大叫:"抓住他,抓住这波兰鬼子,逮住那匹马,逮住那匹马!""别作声,我要打死你!"安德烈对他挥动着口袋,惊慌地喊。可是用不着他动手,奥斯达普已经不再往下说了,安静下来,打起了响亮的鼾声,连被他压着的草都随着呼吸微微抖动起来。安德烈胆怯地向四面环顾,看看奥斯达普梦中的吃语惊醒了别的哥萨克没有。果然,在附近的支营队那边,有一个蓄有额发的脑袋稍微抬起了一下,略微看了几眼,很快就又倒在地上了。等了大约两分钟,他终于负起了重担,往前走去。鞑靼女人躺在那儿,连气都不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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