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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三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1013天前 | 27735 次浏览 | 分享到:


古老的哈德门大街,从前总是尘土飞扬,黯淡的充满了灰蓝的衣衫,但现在却是华粲的和服,许多鲜艳华粲的和服……


去年是没有的——从前只是黯淡的单调。


这些和服,看过去又新又鲜,夺目的,如同枯叶堆里长出春花般的惊人。


今天我看见一个日本小孩,用他那光着的、不可抵御的日本脚趾头,使劲的踢着一个庄严的山东警察:


他羞愧了——不是那小孩子,是那高大的警察——因为山东是出中国最勇敢战士的地方……


我就掉头他顾,一边想着,想着多么奇怪,这雄伟谦和的中国人;这渺小鲁莽的日本人……


奇怪为什么这里木屐尖锐的步伐会喧夺了那布鞋的轻柔的踢踏,遮盖了那街上戈壁骆驼的软步……


在富士山影下东京是美丽的,在微雾里,在岛雨中,又素洁,又颤响,又是新建的。


但如把她移放在空漠的北京天空之下,笼罩了尘土的西山旁边,我想东京不会有那么美。


似乎模糊的觉到不必需有两个以上的东京,而坚定的,情感上的重要,必需留下一个古老的北京,一个死的,麻木的,匍匐的北京,无耻的、唯利是图的,讥嘲的,练达的,没有胆力也没有惧怕。





致梁实秋


实秋:


本诗见于《Asia》月刊,去年十二月号,作者之名是假名,请你注明。


此诗已由杨白萍君译过,在《北大周刊》(一月十三日出版)登出。他的也有错误。请你千万替我校对改正一下,感甚,祝即安冰心拜二十四日夜





一封公开信


史先生:


真没有想到“你编的刊物”仍在等我的稿子,更没有想到我直到今日,还不能写出一篇东西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本来不大好,而且我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也特别的多。其实这还不是一个最大的理由,我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我的写作,必须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之下,若是这种心境抓不到,有时我能整夜的伸着纸,拿着笔,数小时之久,写不出一个字来,真是痛苦极了!


这种心境的来到,是很突然的,像一阵风,像一线闪光,有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静中,烦闷中,惆怅中,忧郁中,忽然来袭,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悦,这时心思会通畅得像一股急流的水,即或时在夜半,我也能赶紧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静中来引导这思潮的奔涌。


年来只这样的守着这“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原则,写作便越来越少,有时为着朋友的敦促,不得不在勉强的情境下,胡乱地写些“塞责”的东西,胡乱的寄了出去,等到排印了出来,自己重看一遍时,往往引起无穷的追悔。——自然越不写越涩,越涩越不写,这种情形,是互为因果的,可是我总得不到相当的解决的方法。


前几天夜里,我夜半醒来,忽然想到“凤凰”,它是一种神鸟,会从自己的灰烬里高举飞翔,——也许多会儿我把自己的一切,烧成灰,一堆纤细洁白的灰,然后让我的新的心魂,从这一堆灰上高举凌空……我想把这段意思写成诗,可怜,对于诗,我此调久已不弹了!


话说回来,我如今不打算老是等候着这“不可必期”的心境,我要多多的看书,看到好的,要翻译翻译,来活泼我的这支笔,然后,也要不意的,从别人的意境里,抓到了灵感,那时我再写。我对于自己还不灰心,虽然有时着急,我知道我的“无限”,同时也知道这“无限”的限度。


让我在这里止住。记得你曾说过书信也可,假如你不介意,此信可以公开,千万原谅我的苦处。


祝你好!


冰心三月八夜于燕大。




胰皂泡


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支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地吹起,吹成一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的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的在空中飘游。若用扇子在下边轻轻的扇送,有时能飞到很高很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球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有时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弱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就无声的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出了眼泪。


静夜里为何想到了胰皂泡?——因为我觉得这一个个轻清脆丽的球儿,像一串美丽的画梦!


像画梦,是我们自己小心的轻轻吹起的,吹了起来,又轻轻的飞起,是那么圆满,那么自由,那么透明,那么美丽。


目送着她,心里充满了快乐,骄傲,与希望,想到借着扇子的轻风,把她一个个送上天去送过海去。到天上,轻轻地挨着明月,渡过天河大跟着夕阳西去。或者轻悠悠的飘过大海,飞越山巅,又低低的落下,落到一个美人的玉搔头边,落到一个浓睡中的婴儿的雏发上……


自然的,也像画梦,一个一个的吹起,飞高,又一个一个的破裂,廊子是我们现实的世界,这些要她上天过海的光球,永远没有出过我们仄长的廊子!廊外是雨丝风片,这些使我快乐,骄傲,希望的光球,都一个个的在雨丝风片中消失了。


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画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画梦当做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一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的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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