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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六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1015天前 | 48006 次浏览 | 分享到:


虽然我的拉丁文先生从来不拿他理论的证明来麻烦我,但是我至今还没有不相信它。我相信人的心灵是通过深入的不断的媒介连结起来的,一部分的扰乱会通过这个媒介秘密地传到其他部分去的。


普立特先生又把我放在一个叫做巴卡尔的辅导员家里。


他让学生住在家里,帮他们准备入学考试。除了他的温和瘦小的妻子之外,这个家庭没有一件东西有一点吸引人的意味。


我们可以理解这种教师会怎样地去招揽学生,因为这些可怜的东西不常会有自己选择的机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种人怎样娶到妻子,想起是使人苦恼的。巴卡尔太太努力从她的爱狗上得到安慰,但是当巴卡尔要惩罚他妻子的时候,他就虐待这条狗。所以她对这不幸的动物的感情,只使她的敏感更加扩大起来。


在这种环境中,我嫂嫂从德文郡的托尔奎写信叫我,我简直是欢天喜地地跑到她那儿去。我说不出我多么喜欢那里的山和海,和盖满了花朵的牧场,松林的浓荫,还有我的两个活泼爱玩的小伴。但是我有时会被疑问所痛苦,就是为什么当我的眼睛饱餐着美景,我的心灵浸透了喜悦,我的悠闲的日子,载满了纯净的快乐,渡过无边的蔚蓝太空,而这时居然会听不到诗的召唤。因此有一天我沿着版岩的海边走去,用稿本和伞武装起来,去履行我的诗人的天职。我选择的地点是不容置疑地美丽的,因为这不依靠着我的韵律和幻想。那边有一小块平坦的悬岩,永远渴望似的伸出在水面上;在前面流动的、蔚蓝的、泡沫点点的波浪上摇晃着,晴朗的天空微笑地在这催眠中睡着了;后面,松梢的浓荫像困倦的林中仙子脱下的衣裳一样地摊开着。坐在岩石的宝座上,我写了一首诗,《沉舟》。今天我也许会相信它是一首好诗,如果那时候我为慎重起见把它沉在海里的话。但是我得不到这种安慰,因为它存在我的心里;虽然可以把它从我的作品里驱逐出去,一张传票又可能把它拘了回来。


责任的使者是不闲着的。召唤又来了,我又回到伦敦去。


这一次我住在司各特博士的家里。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带着提包和行李,我侵入了他的家庭。只有白发的司各特博士和他的妻子还有大女儿在家。那两个小女儿,被一个陌生的印度人的侵袭所惊吓,已经躲到亲戚家去住了。我想只在她们听说我这人并不凶恶之后才回家来的。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成为他们家庭之一员。司各特太太待我像儿子一样,我从她女儿们得到的由衷的款待,是比自己的亲戚还要难得的。


住在这家里的时候我想起一件事——人性到处都是一样的。我们喜欢说,我自己也相信一个印度妻子对丈夫的热诚是很特殊的一件东西,在欧洲是找不到的。但是至少我在司各特太太和一个理想的印度妻子之间,看不出任何差别。她的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她丈夫身上。他们有限的进款使他们不能多雇佣人,司各特太太照料着她丈夫所需要的每一个细节。


在他夜晚下班回来以前,她就亲手把他的扶手椅子和毛绒拖鞋放在炉火前面。她从不容许她自己有一刻忘记他所喜欢的东西,或使他高兴的行为。每天早晨她和唯一的女仆从顶楼收拾到厨房,楼梯上的铜杆或门纽以及附件都擦得锃亮。除了日常家务以外,她还有些社会义务。做完了每天的事务她就热烈地参加我们的诵读或是乐队,因为在主妇的许多责任之中,使闲暇时间能有真正的快乐的责任,也不是最轻的。


有几个夜晚我就参加女孩子们转桌子降神的游戏。我们把手指按在一张小茶几上,这茶几就在屋里乱转。后来弄到我们无论按住什么东西,它都会颤动起来。司各特太太不大喜欢这个,她有时严肃地摇着头说,这样做是不是对,她是有疑惑的。但是她勇敢地忍耐着,不愿扫我们年轻人的兴。直到有一天我们把手按在司各特先生的礼帽上让它旋转的时候,这时她受不住了,她十分生气地赶上前来,禁止我们去动它。她不能忍受魔鬼和她的丈夫头上所戴的东西有任何关系的想法,甚至于一刻也受不了。


在她的一切行为之中,对于丈夫的尊敬是最突出的。关于她的温柔克己的记忆,使我很清楚地看到,一切女性的爱的最终的圆满,是要从尊敬中找到的;如果没有外因来妨碍它真诚的发展,女性的爱自然地成长成为崇拜,在奢侈的设备很丰富的地方,浅薄无聊玷污了白日和黑夜,这种爱就退化了,妇女的天性就找不到它的圆满的快乐。


我在这里过了几个月。我哥哥回去的时候到了,父亲写信叫我和他一同回去。这个前景使我愉快。我的国家的阳光,我的国家的天空,一直在静默地召唤着我。当我告别的时候,司各特太太哭着握住我的手。她说:“如果你必须这么快就走,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呢?”这个家庭已经不在伦敦了。这位博士的家里人有的已经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其余的人散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但是这个家庭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在冬季的一天,我走过唐卜莱治威尔斯的一条街,看见一个人站在路旁。他的脚趾从破靴子里露了出来,他的前胸也半裸着。他没有对我说什么,也许因为求乞是不许可的,但是他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我给他的钱也许比他希望的多了些,在我走出几步之后,他跟上来说:“先生,你错把一块金钱给我了。”说着他要把钱还给我。我本来不会特别记住这件事情,只因为同样的事又发生过一次。当我第一次到达托尔奎火车站的时候,一个搬夫把我的行李送到站外的汽车上去。我袋里找不到零钱,在汽车开走的时候,我给了他一个两个半先令的银币。过一会儿他跑来追我,喊叫司机停车。我以为他看出我是一个老憨,他要想法再敲我一点钱。车停住了,他说:“先生,你一定把这两个半先令当作一个辨士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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