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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佚名 | 发布时间: 1009天前 | 18586 次浏览 | 分享到:


    赶舞会我总是到得比她们早。我到的时候,来宾们还逐渐从四面八方会集拢来,把带着寒气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给门厅里的侍役。四周凛冽的空气使燕尾服显得过于单薄,而我正穿着别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端庄的身于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马行空,落落寡合,显得格外轻松。我,一个自负得古怪的年轻人,在编辑部里担任某种不伦不类的职务,起初感到自己头脑那么冷静,心里明白自己那么与众不同,俨然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等到跳舞的人愈来愈多,场面愈来愈热闹,音乐也听得入耳了。大厅门口人头攒动,女士逐渐增多,空气也稠密发热起来。我似乎有了醉意,愈来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来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来愈有节奏地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擦着别人的燕尾服或者军服时,向他们道歉也愈来愈虚礼一番,目空一切……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了她们,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脸上透着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亲切、局促、惊讶之感一齐涌上心头:这是她们,又不象是她们。尤其是丽卡,样子完全变了!此时此刻,她的青春的体态,娇艳的容颜,每每使我惊讶:紧身的衣饰显出她的体形。节日穿的连衣裙薄如蝉翼,显得她那么贞洁无瑕,两条手臂从手套边露到肩膀,冻得发紫,脸上还带着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发式象交际花那样盘得高高的,有一种特殊的引诱力,可又好象准备摆脱我、背叛我,甚至准备与人私通。很快就有人来到她面前,按舞会的习惯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给阿维洛娃,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接着落落大方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旋转着,隐匿在旋转的人群、喧闹声和音乐声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经怀着冷冷的敌意在目送着她远去,好象是在诀别。


    阿维洛娃同样也使我惊讶。她娇小玲珑,生气勃勃,总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会上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正是在舞会上,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到,她才不过二十六岁,我第一次迟疑地猜度,为什么这年冬天她对我的态度有了奇怪的变化——她可能爱着我,为我而生忌妒之心。


    十


    后来我们长期分离了。


    那是从医生不期而至开始的。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进编辑部的前厅时,忽然闻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浓郁的烟卷味儿,接着听到餐室里有人谈笑风生。我止住脚步——怎么回事?满屋烟雾腾腾,原来是医生在抽烟,他兴致勃勃地高声谈笑。人上了年纪,又年年生活安定,都会这样说话的。他心旷神怡,烟不离嘴,唠唠叨叨。这下我慌了神:医生的不速之举意味着什么?有事吩咐她吗?我怎样走进去,举止言谈又应如何呢?最初几分钟,倒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静下来,走了进去,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弄得善良的医生甚至有几分尴尬,慌忙抱歉似地笑着说,他由外地来“住上个把礼拜,歇息歇息。”我立刻发现,丽卡很激动,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很激动。可我仍然希望这一切都因为医生的突然到来。医生刚刚从县城来到省城,在车上熬了一夜之后,坐在别人的餐室里喝热茶,自然心绪就特别好。我开始放心了。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打击落到我身上。从医生的话里,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来的。博戈莫洛夫是我们县城里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着医生笑着说:


    “丽卡,他说他爱上了你,爱得神魂颠倒,这次他破釜沉舟来到这里,现在这个可怜人的命运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愿意,那是恩赐,如果不愿意,可就毁了他一辈子……”


    博戈莫洛夫不仅有钱,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泼,是个乐天派,大学毕业,出过国,会两国外语。乍看上去,样子能把人吓一跳:一头红发,梳得平整熨贴,分出一条直道道,面孔又圆又嫩,身体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个营养过度发育畸形的大娃娃,还是象一头肥大的浑身油光水滑的约克猪。不过这头约克猪倒长得挺帅,讲究干净,身强力壮,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蓝色的天空,脸颊泛出难以描述的童稚的红润,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带着一种羞涩和可爱的神气。他的手脚都小巧玲珑,衣服全是英国料子,短袜、衬衫、领带无一不是丝织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的难堪的笑容……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疏远,而我自己在这房子里也一下子显得那么多余、累赘,使我心中产生了对她的憎恨……


    从这以后,我们每天不能单独呆上一个小时。她总是呆在父亲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维洛娃的脸上也总挂着难以猜测的得意的讪笑,她极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从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门,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馆去过夜。此外,丽卡所在的戏剧爱好小组准备在谢肉节演出一台戏。她们通过丽卡不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医生来扮演配角。丽卡解释说,为了父亲她听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献殷勤,以免对博戈莫洛夫态度生硬而得罪父亲。我拼命克制自己,假装相信她的话,还强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饰心中强烈的忌妒以及他们给我带来的其它种种烦恼。我为她,为她可怜的“演戏”欲望而感到羞耻,真不知道让眼睛看哪儿才好。看这班人的蹩脚的表演简直是活受罪!指导排演的是一位失业的职业演员。他当然自认为才华出众,陶醉于一点可怜的舞台经验之中。这个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脸色好比油石灰,皱纹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点这个指点那个,时时刻刻大发雷霆,粗鲁丽的狠地骂人,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出来,象一股股绳子一般。他自己一会儿扮男角,一会儿扮女角,大家就尽力模仿他。这位演员你无论怎样宽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个嗓音,每一个动作都在折磨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演戏,目的何在?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瘦骨嶙峋、刚愎自用、果断胆大的团队夫人,这是每个省城里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总是显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还染上爱咬嘴唇的陋习;还有闻名全城的姐妹俩,两人形影相随,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头发,黑眉毛连成一线,不苟言笑,实在象是一对拉单辕车的黑马;还有一位高个的省长特派员,年纪不大,淡黄色的头发就已经谢顶了,红眼眶中鼓着一双蓝眼珠,衣领也高高的,讲究繁文缛节;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师,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实,双脚笨拙,每当我在舞会上看见他穿着燕尾服的时候,总把他误认作是侍役领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画家,穿一件黑丝绒短衫,披着印度教式的长发,蓄着山羊胡子,侧面相象山羊,半闭不合的眼睛和娇嫩鲜红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荡,女人一样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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