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约塞连坐在他的帐篷里,手里捧着一瓶热乎乎的可口可乐。这可乐是牧师为了安慰他才给他的。牧师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却感到你过去好像经历过它?”约塞连敷衍地点了点头。牧师的呼吸由于急切的期待而变得急促起来,因为他准备让自己的意志与约塞连的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揭开像巨大的黑幕一样笼罩在人类生存之上的永恒奥秘。
约塞连摇了摇头,接着解释说,所谓dejavu不过是两根共同活动的感觉神经中枢——他们通常是同时起作用的——在瞬间产生的极细微的时间差。他的话牧师几乎没听进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愿相信约塞连的话,因为他曾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而又不可思议的幻觉,那就是约塞连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将真话说出来。无疑,在牧师所揭示的事情中有着令人敬畏的含义,这就是:它要么是一种神赐的顿悟,要么是一种幻觉;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灵的垂青就是丧失了理智。这两种可能使他内心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和沮丧。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还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幻觉,其中之一可以简单明了地解释他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困惑的种种现象。也有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过;可能他患了记忆方面而不是感觉方面的毛病;可能他从来也没真正认为他亲眼见过现在他自认为过去一度曾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可能对于他曾一度以为是的东西,他现在的印象只不过是幻党中的幻觉;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经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树上。
显然,牧师现在已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适合干目前的这份工作。他常常考虑,如果他到部队的某一其他部门去服役,比如说去步兵或野战炮兵部队当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当一名伞兵,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点。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在没遇到约塞连之前,在飞行大队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约塞连相处,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约塞连常常表现得十分粗鲁,并不时爆发出一些反抗行为,这常使得他感到紧张不安,并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既开心又惶恐。当牧师同约塞连和邓巴一起呆在军官俱乐部里,甚至同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呆在一起时他才感到安全。同他们在一起,他便无需再与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该坐在哪儿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他用不着再同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坐在一起了。平时,每当他走近这些军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过分的热情来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又非常不自在地等着他离去。他使得那么多的人不舒服。大伙都对他非常友好,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说话,但没有一人同他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要随和得多,同他俩在一起,牧师几乎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那天晚上,当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时,他俩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要进行干预,内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声“约塞连!”卡思卡特上校一听到约塞连的名字,脸色顿时煞白,而且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他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往后退,最后竟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的身上。将军气恼地用胳臂肘将他推开,并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师面前,叫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发。他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发起牧师对妻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没有人,甚至连内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识到他,艾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光是个牧师,而且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人意识到他还有个漂亮迷人、充满激情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狂,三个蓝眼睛的小孩,他们的相貌显得陌生,因为他已记不太清他们的模样了。将来有一天当他们长大了的时候,他们会将他视为一个怪物。他的职业会给他们在社会上带来种种尴尬,为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为什么就没人明白他实际上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竭力想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们刺他一下,难道他就不会出血吗?如果有人呵他痒,难道他就不会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想过,他,同他们一样,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体、有感觉、有感情。和他们一样,他也会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而感到温暖和寒冷,并以同样的食物充饥,虽然在这一点上他被迫做出让步,每一顿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了牧师是有感情的,这个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去伤害这些感情,因为正是他越过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通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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