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米洛根本没听见他的恳求。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去,虽然算不上来势凶猛,可也无法阻拦。他满头大汗,双眼闪闪发光,嘴唇抽搐,口水直淌,仿佛他已经深深陷入某种盲目的情结之中了。
他平静地呻吟着,好像处在某种出自本能的、模糊不清的痛苦感觉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非法烟草,非法烟草。”约塞连最后终于看出来了,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只好无可奈何地给他让开条路。米洛像出膛的子弹猛冲了出去。警察专员又解开了制服的扣子,轻蔑地看了看约塞连。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他冷冷地问,“你是要等我逮捕你吗?”
约塞连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来到昏暗的、墓地般的街道上。
经过门厅时,他遇上那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进门往里走。外面根本没有米洛的影子。所有的窗子里面都没有灯光。空无一人的人行道形成一个陡峭的斜坡,向前延伸了好几个街区。他能够看见,在长长的鹅卵石斜坡的顶端,有一条灯火通明的宽阔大道。警察总部差不多位于这斜坡的最低处,人口处的黄色灯泡像湿火把似的在潮湿的夜晚里噬噬作响。空中飘洒着寒冷的细雨。他慢慢地顺着斜坡往上走,不一会便来到一家安静、舒适、诱人的餐厅前面。餐厅的窗户上挂着大红天鹅绒窗帘,门旁有块天蓝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托尼餐厅,佳肴美酒,请勿入内。”有那么一瞬间,天蓝霓虹灯招牌上的这几个字使他稍稍有点惊讶。在他身处的这个不可思议的畸形世界里,无论什么反常的东西都不再显得稀奇古怪了。那些矗立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的顶部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修建成斜面,结果使得街道本身看上去也是倾斜的。他翻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衣领,让它紧紧地裹住自己。这个夜晚阴湿寒冷。一个穿着薄薄的衬衫和薄薄的破裤子的男孩赤着脚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长着黑黑的头发,他需要理发了,他还需要鞋子和袜子。他面带病容,脸色苍白,一副凄惨的模样。他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他的脚踩在雨水坑里,发出吮吸般的轻微声响,听起来十分可怖。这男骇的穷困深深地打动了约塞连,他从心底里同情他,他真想一拳把男孩那张苍白、凄惨、面带病容的脸打个满脸开花,真想一拳把他打出人世间,因为,看见这男孩使他想起所有生活在意大利、生活在这同一个夜晚的苍白、凄惨、面带病容的孩子,想起他们全部需要理发,需要鞋子和袜子。这男孩还使约塞连想起那些残废人,想起那些饥寒交迫的男男女女,想起那些寡言少语、逆来顺受的虔诚母亲,她们在这同一个夜晚目光紧张地坐在户外,毫不在乎地在阴冷的雨中袒露前胸,用冻得冰凉的动物般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奶牛。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正在喂奶的母亲抱着用黑色破布裹着的婴儿缓步走过。约塞连真想也把她打得满脸开花,因为她使他想起了刚才那个穿着薄薄的衬衣和薄薄的裤子的男孩,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令人不寒而栗、目瞪口呆的悲惨事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擅长权术、卑鄙无耻的一小撮人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得不到温饱和公正的待遇。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憎恶的世界啊!他想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个繁荣的国度里,在这同一个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风,有多少丈夫喝得烂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骂、被遗弃。有多少家庭忍饥挨饿买不起食物?有多少人伤心欲绝?在这同一个夜晚,发生了多少起自杀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有多少奸商和店老板欣喜若狂?有多少赢家变为输家,多少成功者变为失败者,多少富人变为穷人?有多少聪明人其实愚蠢透顶?有多少美满的结局其实充满了不幸?有多少老实人其实是骗子,多少勇敢的人其实是胆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实是叛徒,多少圣徒其实道德败坏,多少身居要职的人为了几个小钱向恶魔出卖灵魂?又有多少人根本没有灵魂?有多少笔直的窄道其实弯弯曲曲?有多少最美好的家庭其实是最糟糕的家庭,多少好人其实是坏人?你要是把这些人全都加起来,然后再把他们从总人数中减掉,剩下的也许就只有孩子们了,或者还有个艾尔伯特·爱因斯但,再加上什么地方的一个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约塞连孤零零地走着,内心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似乎与世隔绝了。他心里老是想着那个面带病容的赤脚男孩。直到他拐了个弯走到大道上时,他才终于把男孩那令人惨不忍睹的形象从脑海里摆脱掉。在大道上,他碰到一个盟军士兵躺在地上抽搐。这是个年轻的中尉,长着一张小小的、苍白的、孩子气的脸。六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士兵使劲按住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努力想帮他平静下来。他咬紧牙关,语无伦次地喊叫着、呻吟着,一个劲地翻白眼。“别让他把舌头咬掉了,”约塞连身旁一个矮个中士机灵地提醒道。又一个士兵立即扑上去加入了这场混战,他使劲按住了中尉那张痉孪的脸。突然间,这帮人的目的达到了,被他们牢牢压在身下的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动了。可他们反而没了主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们粗野的面孔全都绷得紧紧的,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痴呆呆的恐慌神色。“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抬起来放到那辆汽车的引擎盖上去呢?”一个站在约塞连背后的下士拖着腔说。这话似乎有道理,于是那七个士兵抬起年轻的中尉,一边仍然按住他身上抽搐的各个部位,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旁边一辆停着的汽车的引擎盖上。可把他放在引擎盖上以后,他们又开始紧张不安地互相望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从那汽车的引擎盖上抬下来放到地上呢?”约塞连背后的那个下士又拖着腔说。这似乎也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又动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他们还没有把他放好,就飞快地开过来一辆闪着红色聚光灯的吉普车。吉普车前座上坐着两个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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