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司机叫道。
“他正抽风呢,”一个正握住年轻中尉一条腿的士兵回答道,“我们在帮他平静下来。”
“很好。他被逮捕了。”
“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
“逮捕他!”宪兵大叫道。他为自己开的这个玩笑而声音粗哑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了腰,然后开着吉普车一溜烟走了。
约塞连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准假条,便谨慎地从这帮陌生人身边走过,朝着前面远处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低沉人声的地方走去。
在被雨水淋透了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上,每隔半个街区就有一盏低低弯垂的路灯,灯光透过褐色的烟雾,闪烁着怪异的光芒。他听到在他头顶的窗户里,有一个不幸的女人在恳求道:“请不要,请不要。”一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妇女穿着黑色雨衣,脸上垂着一缕缕黑发,耷拉着眼皮走了过去。在位于下一个街区的公共事务部的门外,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士兵把一个醉醺醺的女郎一步步逼退到一根科林斯式凹槽圆柱上,他的三个醉醺醺的伙伴则两腿夹着酒瓶,坐在附近的台阶上看着他们俩。“请不要,”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我现在要回家去,请不要。”约塞连转过身朝他们望去,其中一个坐着的士兵挑衅地骂了一声,抓起一个酒瓶子朝着约塞连扔了过去。酒瓶没有伤着他,而是落到远处,发出一声闷响,碎了。约塞连双手插在衣袋里,无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开了。“来吧,宝贝,”他听见那个醉醺醺的士兵口气坚决地催促道,“现在轮到我了。”“请不要,”那个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请不要。”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从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街深处,从漆黑漆黑的阴影里,传来神秘的、清晰的铲雪的声音。他走下人行道从这条凶险的胡同口穿过时,那种铁铲刮擦水泥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令人心里发毛的缓慢声响吓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急忙快步往前走去,直到那折磨人的刺耳声音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现在他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到达林荫大道中央那口干涸的喷泉处,然后再往前走七个街区,就是军官公寓了。突然,他听到从前面阴森可怖的黑暗当中传来动物的嗥叫声。拐弯处的路灯已经熄灭了,整整半条街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切东西看上去全都模模糊糊、歪歪扭扭的。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正用一根棍子打一条狗,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那个人拿一条鞭于抽那匹马一样。约塞连努力想做到既不行也不听,可是办不到。那条狗被一条破旧的白棕绳拴着,声嘶力竭、惊恐万状地时而哀号,时而尖叫,毫无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来扭去,可那人仍然不停地用那根粗粗的扁棍一个劲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围观。有一个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请求他往手。“少管闲事,”那人生硬地叫道,举起棍子,好像要连她一块打似的。那女人满面羞愧,胆怯而猥琐地退了回去。约塞连加快脚步,几乎跑着离开了。这个夜晚充满了种种恐怖景象。他在心里想,如果耶稣降临久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话,他的感觉准跟精神病医生穿过到处是疯子的精神病房,或跟被盗者穿过到处是盗贼的牢房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即使此时出现一个麻风病人,也没有人会觉得他丑陋难看的!在下一个拐弯处,一个男人正在野蛮地殴打一个小男孩,一群成年人无动于衷地围观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干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约塞连感到恶心,他急忙向后退去。他肯定自己从前什么时候曾经目睹过与此相同的可怕情景。是记忆错觉吗?这种不祥的巧合使他震惊,使他内心充满了疑虑与恐慌。这情景与他在前一个街区看到的情景非常相似,尽管其中的具体人物似乎完全不同。这世界上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会有一个矮胖的女人站出来请求那男人住手吗?那男人会扬起手打她,把她吓退吗?谁也没有动一动。那男孩不停地哭叫着,好像沉浸在痛苦之中。那男人一次次扬起巴掌,响亮地、狠狠地朝着他的脑袋打下去,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又猛地把他揪起来,再一次把他打倒。那帮绷着脸、缩着脑袋的围观者当中似乎没有人关心这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男孩,没人愿意站出来加以制止。这男孩最多只有九岁。一个面色灰黄的妇女正捧着一块肮脏的洗碗布在哭泣。这男孩皮包骨头,他需要理发了,鲜血从他的两只耳朵里涌出来。约塞连快步穿越宽阔的大道,来到另一侧,远远躲避开这幕令人作呕的情景,不料却又发现脚下踩上了一些人的牙齿。在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的人行道上,这些牙齿散落在一滩滩被劈啪降落的雨点淋得醚糊糊的、血迹周围,就像尖尖的手指甲那样你戳着我,我指着你。地上到处是臼齿和门牙的碎片。他踮起脚尖绕过这片怪异的废墟,来到一个门前。门洞里面一个士兵正用一块湿透了的手帕捂着嘴哭泣。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身旁还有两个士兵搀扶着他。他们严肃而焦虑地等待着军用救护车。可当它终于闪烁着琥珀色的雾灯当当地驶过来时,却没在他们面前停下来,而是一直开到了前面一个街区。那儿有个拿着几本书的意大利平民和一群拿着手铐和警棍的便衣警察发生了冲突。那个尖叫着、挣扎着的平民本来是个皮肤黝黑的人,眼下却吓得面如白纸。当许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抓住他的四肢,把他举起来时,他的眼睛像蝙蝠拍打翅膀似的,紧张而绝望地扑闪个不停。他的书撤了一地。“救命啊!”当警察把他抬到救护车后面敞开的门前往车里扔去时,他尖声大叫着。他的嗓子因为激动而哽噎住了。“警察!救命!警察!”车门被关上拴住了,救护车飞驰而去,当警察把他团团围住时,他竟然荒唐地向警察喊叫救命,这真是一个毫无幽默的讽刺。想到这种呼救的徒劳和荒谬,约塞连不禁苦笑了一下。随后,他猛然悟出,这呼救声有着不止一层的含义。他惊恐地意识到,这也许不是向警察发出的呼救,而是一个命在旦夕的朋友勇敢地从坟墓里发出的警告。他是在呼喊那些除了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以外的人,以及另外一些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前来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这样喊叫着,他可能是在大声提醒别人有危险。想到这儿,约塞连赶快蹑手蹑脚地从警察身旁溜走,却又差点被一个四十岁的粗壮女人的脚绊倒。这女人正一边心慌意乱地穿过十字路口,一边鬼鬼祟祟地、存心不良地回头扫视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这老妇人脚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步履瞒珊地追赶着她,可怎么也迫不上,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烦意乱、焦虑不安地自语着。这幕情景的性质是明确无误的:这是一场追逐。前面的女人已经成功地穿越了一半宽阔的大道,而后面的老妇人却还没有走下人行道。那女人扭头看后面步履艰难的老妇人时,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卑劣的、幸灾乐祸的微笑,显得很恶毒,却又疑惧重重。约塞连知道,只要那个身陷困境的老妇人叫喊一声,他就会上前帮她的忙。他知道,只要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向他求援,他就会扑上前去抓住前面那个粗壮的女人,把她交给附近那帮警察。但是,那老妇人悲伤而苦恼地嘟囔着,甚至看也没看他就走了过去。不一会,前面的那个女人消失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之中,撇下那老妇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大路中间,拿不准该走哪条路。约塞连因为自己没能给她任何帮助,羞愧得不敢多看她一眼,急匆匆转身离开了。他一边垂头丧气地逃走,一边鬼鬼祟祟、心慌意乱地回头看,唯恐那老妇人现在会跟着他走。他暗自感谢飘洒着毛毛细雨、没有光亮、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幕,因为它正好把他给遮掩了起来。一帮帮……一帮帮警察——除了英国,别处全都在一帮帮、一帮帮、一帮帮的暴徒掌握之中。到处都在一帮帮手持警棍的暴徒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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