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上帝面上,咱们走吧,走吧!让他在这儿安息吧,”同伴揪着“钩儿”的手,耳语说。
他们继续前进,立刻又遇到了第二个死尸。死尸越来越多。有几处,被毒死的人成堆地躺着,有些蹲着就僵死在那里,在通到第二道防线去的交通壕进口处,横着一具尸体,身子缩成一团,由于痛苦而咬烂的手塞在嘴里。
“钩儿”和缠上他的那个士兵跑步追上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散兵线;他们跑到散兵线的前面,并排走去。他们一同跳进弯弯曲曲向暗夜伸去的黑洞洞的战壕里,然后往不同方向走去。
“应该在土洞里搜索一下。也许还剩下什么吃的东西哩,”同伴犹豫不定地向“钩儿”提议说。
“走,去搜授。”
“你——往右,我——往左。在我们的人还没有到达以前,咱们先搜查搜查。”
“钩儿”划着一根火柴,走进第一个大敞着门的土洞里,可是立刻又象被弹簧弹出似的,从那里蹿了出来;土洞里十字交叉地横着两具死尸。他毫无结果地搜查了三个土洞,又踢开了第四个土洞的门,差点儿没被一声陌生的响亮喊声吓一个跟头。
“什么人?”
“钩儿”浑身象火燎似的,一声不响地向后跑去。
“是你吗,奥托?为什么你来得这样晚呀?”一个德国人从土洞里走出来,懒洋洋地耸动着肩膀,整好披在身上的军大衣,问道。
“举手!举起手来!投降吧!”“钩儿”沙哑地喊道,就象听到了“准备战斗!”的口令似的,端起枪,摆出劈刺的架式。
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德国人慢慢地举起手,斜扭过身子,眼睛象中了邪似的瞅着正对着他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尖。他的军大衣从肩膀上滑下来,单排扣的灰绿色军服上衣的腋下象波纹似的皱了起来,两只举起的做工的大手直哆嗦,手指在颤动,仿佛在弹看不见的琴键似的。“钩儿”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德国人高大、健壮的身体、军服上的铜扣子、两边有缝的短筒皮靴和歪戴着的没有遮檐的军帽。后来他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姿势,好象是有股力量在他穿得很不舒展的军大衣里推了他一下,身子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咳嗽,又象抽泣;他走到德国人跟前。
“你跑吧!”他用空洞的、变了调的声音说道。“跑吧,德国人!我跟你无怨无仇。我不会开枪。”
他把步枪靠在战壕的墙上,伸长身子,踮着脚尖,抓到德国人的右臂。他这些坚定的动作征服了俘虏;德国人放下手来,仔细地听着陌生人说话的奇怪语调。
“钩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僵硬的、被二十年的劳动弄得伤痕斑斑的手伸给他,握住德国人的冰凉的、不知所措的手,并把他的手掌抬起来;丁香花瓣似的残月照在这只布满了棕色老茧子的黄色小手掌上。
“我是工人,”“钩儿”说,好象是冻得直哆嗦。“为什么我要杀死你呢?跑吧!”他用右手轻轻地推了推德国人的肩膀,向黑乎乎的树林子指了指。“跑吧,傻瓜,要不我们的人马上就要来……”
德国人一直还在看着“钩儿”伸出去的手,身子微微向前俯着,紧张地、聚精会神猜想那些听不懂的话的含意。就这样,又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目光和“钩儿”的相遇了,德国人的目光里忽然闪出了欢快的微笑。德国人向后退了一步,张开两臂向前伸去,紧紧地抓住“钩儿”的双手,摇晃起来,脸上闪耀着激动的笑容,他弯下身子,直盯着“钩儿”的眼睛。
“你要放掉我吗?……噢,现在我明白啦!你是俄国工人?跟我一样,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是吗?噢!噢!这简直是象做梦……我的兄弟,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简直无法表达我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勇敢的小伙子……我……”
“钩儿”在他根本听不懂的语言激流中,只听懂了一句熟悉的问话:“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
“是的,我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你快跑吧……别了,老兄。把手给我!”
身材高大、体格匀称的巴伐利亚人和小个子的俄国士兵——通过感觉互相理解以后,他们相对而视。巴伐利亚人耳语道:
“在将来的阶级战斗中,我们将要站在一个战壕里。不是吗,同志?”他象只灰色的大野兽似的,跳上战壕的胸墙。树林里响起了走近的散兵线的刷刷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是一队捷克侦察兵,由一个军官率领着。他们差点儿把一个在土洞里搜寻食物、这时刚从那里爬出来的士兵打死。“自己人!你没看见……”那个兵士一看见乌黑的枪口正冲着他,惊骇地大声喊道。
“自己人哪!”他又说了一遍,象小孩子似的,把一块黑面包紧抱在胸前。
下士认出是“钩儿”,就跳过战壕,激动地用枪托子朝他的脊背捅了一下。
“我要把你打烂!打得你鼻孔冒血!你上哪儿去啦?”“钩儿”无精打采、软弱无力地走着,就连这一枪托子也没有起什么作用。他晃了一下身子,然后用使下士大吃一惊的、完全不象他的声音的、亲切的语调回答说:
“我走到你们前头去啦。你别打人啦。”
“可是你也别乱窜啦!一会儿落在后头,一会儿又跑到前头。你不懂得军规吗?是头一年当兵,还是怎么的?”下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有叶子烟吗?”
“只剩些碎末儿啦。”
“抖出来过过瘾吧。”
下士抽着烟,走到排尾去了。
已经是黎明时分,捷克侦察兵正好撞上了德国人的监视哨。德国人一排齐射,划破了寂静。然后以同样的间歇时间,又齐射了两排。一个红色的信号弹在战壕上空升起,人声喧闹起来,信号弹的紫色火花还没从空中消失,德国人已经开炮了。轰!轰!——紧跟着第一次的轰隆声又响了两下:轰!轰!咯咧,咯咧,吱吱吱!——炮弹的飞鸣声越来越刺耳,象钢钻一样,穿透空气,呼啸着从前面那半连士兵头顶上掠过;沉寂了一瞬间——远处,在斯托霍德河渡口附近,响起了已经减弱的爆炸声——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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