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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背德者》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安德烈·纪德 | 发布时间: 842天前 | 6872 次浏览 | 分享到:


仁心已泯,最后还虚有其表,我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天黑。陡然,我仿佛感到自 己精疲力竭。灰烬的气味啊!慷懒啊!非凡努力的悲伤啊!我真不敢瞧她,深知自 己的眼睛不是寻觅她的目光,而是要死死盯住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脸上的痛苦表情 令人揪心。她也不瞧我。我如同亲身触及一般感到她的惶恐。她咬得厉害,后来睡 着了,但时而惊抖。


夜晚可能变天,趁着还不太晚,我要打听一下找谁想想办法,于是出门去。旅 馆前面的图古尔特广场、街道,甚至气氛都非常奇特,以致我觉得不是自己看到的 。过了片刻,我返回客房。玛丝琳睡得很安稳。刚才我多余惊慌;在这块奇异的土 地上,总以为处处有危险,这实在荒唐。我总算放下心来,便又出去了。


广场上奇异的夜间活动景色:车辆静静地米往,白斗篷悄悄地游弋。被风撕破 的奇异的音乐残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人朝我走过来……那是莫克蒂尔。他说 他在等我,算定我还会出门。他格格笑了。他经常来图古尔特,非常熟悉,知道该 领我到哪儿去。我任凭他把我拉走。


我们走在夜色中,进入一家摩尔咖啡馆。刚才的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移动也能称作舞蹈的话。——其中一个 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尔的情妇;我跟随她走,莫克蒂尔也一同陪伴。我们 三人走进一间狭窄幽深的房间,里边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床很矮,我们坐到上 面。屋里关着一只白兔,它起初非常惊慌,后来不怕人了,过来吃莫克蒂尔的手心 ,有人给我们端来咖啡。喝罢,莫克蒂尔就逗兔子玩,这个女人则把我拉过去;我 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梦乡一般。


噢!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谈;然而,我的叙述若是不真实了, 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莫克蒂尔在那里过夜,我独自返回旅馆。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罗科焚风,这种 风卷着沙子,虽在夜间仍然酷热,迷人眼睛,抽打双腿。突然,我归心似箭,几乎 跑着回去。也许她已经醒来;也许她需要我吧?……没事儿;房间的窗户是黑的; 她还在睡觉。我等着风势暂缓好开门;我悄无声息溜进黑洞洞的房间。——这是什 么声响?……听不出来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吗?……我点上灯……玛丝琳半坐在床上,一只瘦骨伶什的胳膊紧紧抓住床头栏杆,支撑着半起的身 子;她的床单、双手、衬衣上全是血,面颊也弄脏了;眼睛圆睁,大得可怕;她的 无声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脸上找一点地方,硬着头皮 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凉水毛巾给她擦了额头和面颊。床 头下有个硬东西硌着我的脚,我弯腰拾起,止是在巴黎时她要我递给她的小念珠, 刚才从她的手中滚落了;我放到她张开的手里,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让念珠滚落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来抢救……她的手却拼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难道她 以为我要离开她吗?她对我说:“噢!你总可以再等一等。”她见我要开口,立即 又补充一句:“什么也不要对我讲,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里,可是她再次让它滚下去——我说什么?实际上 她是撒手丢掉的。我在她身边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接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长枕上,半倚在我的肩头,任凭我拉着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 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过了一小时,她又坐起来,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衬衣,把绣花 边的领子撕开了。她喘不上气儿。——将近凌晨时分,又吐血了……我这段经历向你们讲完了,还能补充什么呢?——图吉尔特的法国人墓地不堪 入目,一半已被黄沙吞没……我仅余的一点意志,全用来带她挣脱这凄凉的地方。 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欢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距今不过三个月,却恍若十年了 。


米歇尔久久沉默,我们也一声不响,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失意感。唉!我们 觉得米歇尔对我们讲了他的行为,就使它变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条斯理解释的过 程中,我们无从反驳,未置一词,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参与其谋。他一直叙述 完,声音也没有颤抖,语调动作无一表明他内心哀痛,想必他厚颜而骄矜,不肯在 我们面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许他出于廉耻心,怕因自己流泪而引起我们的慨叹 ,还兴许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难以辨别骄傲、意志、冷酷与廉耻心,在他身上 各占几分。


过了一阵工夫,他又说道:“老实说,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轻;我时常感到 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吧,我自己再 也找不到了。我解脱了,可能如此;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我有了这种无处使用的自 由,日子反倒更难过。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 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


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 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了。我认为应当归咎于这里的气候;令人气馁的莫过于这 种持久的晴空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 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 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瞧这些白石子,我把它们 放在阴凉地儿,然后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直到起镇静作用的凉意散尽。于是我再 换石子,把凉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凉。时间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把我从这里 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毁损了,甚至不知道哪儿来 的力量离开坎塔拉。有时我怕被我消除的东西会来报复。我希望从头做起,希望摆 脱我余下的财产,瞧,这几面墙上还有盖几。我在这儿生活几乎一无所有。一个有 一半法国血统的旅店老板给我准备点食品。一个孩子早晚给我送来,好得到几苏赏 钱和一点亲昵;就是你们进来时吓跑的那个。他特别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却很温 顺,像狗一样忠诚。她姐姐是乌莱德——纳伊山区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过客 卖身。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我来此地头几周,有时允许她陪我过夜。然而一天早 晨,她弟弟小阿里来这儿撞见了我们两个。那孩子极为恼火,一连五天没有露面。 按说,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的;从前他谈起来,语气中没 有表露一点难为情。这次难道他嫉妒了吗?——再说,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因为 我既有些厌烦,又怕失去阿里,自从事发之后,就再也没有让那位姑娘留宿。她也 不恼,但是每次遇见我,总是笑着打趣说,我喜爱那孩子胜过喜欢她,还说主要是 那孩子把我拴在这里。也许她这话有几分道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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