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九岁那年,他从阿哈德·哈阿姆那里继承了现代希伯来文化的核心月刊《哈施罗阿赫》的编辑工作。更为精确地说,约瑟夫伯伯从阿哈德·哈阿姆那里继承的是一份“期刊文学”,克劳斯纳立即通过发明希伯来词语“每月一次”,把它变成了月刊。一个人有能力创造新词并将其注入语言的血流中,这在我看来只是比创造光明与黑暗的人稍逊一筹。要是你写一本书,你可足以幸运地让人们读上一阵子,直到其他更好的书问世,并将其取代,但是创造一个新词,则几乎不朽。直至今天,我有时闭上眼睛,想象那位干枯孱弱的老人,白花花的山羊胡子很突出,须髯柔软,双手纤细,戴着俄式眼镜,心不在焉独自拖着细碎的脚步,像格列佛身处大人国,而大人国里那一群五光十色的冷漠的巨人、高大的鹳鸟、威猛的犀牛都满怀感激朝他彬彬有礼地鞠躬。
爱与黑暗的故事(10)
他和妻子范妮·沃尼克(自结婚之日起,她就不可避免地以“我亲爱的琪波拉”著称,或者是在客人面前以“克劳斯纳夫人”著称),把他们在敖德萨里米斯里纳亚的家变成某种社交俱乐部和聚会场所,招待犹太复国主义者和文人墨客。约瑟夫伯伯总是流露出酷似孩子般的喜悦。即便他谈及他的忧伤、他深深的孤独、他的敌人、他的痛楚和疾病、非墨守成规者们的悲剧命运、他整个人生中不得不遭受的不公和屈辱,也在两只圆眼镜片后潜藏着压抑的快乐。他的一举一动,他明亮的眼睛,他粉红色的婴儿面颊放射出兴高采烈、乐天达观的活力,那是一种对人生的肯定,近似于快乐论。“我又是一夜没有合眼,”他对每一位客人都这么说,为我们民族忧心忡忡。为我们未来的恐惧,我们有些发育不全的领导人那狭隘的视角,在黑暗中压在我心头,比我本人的问题更要沉重,更别说我的痛苦,我气短,我患有可怕的偏头疼。”(要是你把他的话当真,那么他至少在二十世纪早期到1958年去世为止没有一刻会闭上眼睛。)1917年到1919年,克劳斯纳在敖德萨大学当讲师,后成为那里的教授。列宁的十月革命后,红白双方的血腥内战使得敖德萨已经易主。1919年,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加上伯伯年迈的母亲、我的曾祖母拉莎凯拉·布拉兹从敖德萨启程到雅法,乘坐的是“鲁斯兰号”。那是战后第三代阿里亚移民高峰时期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五月花”。那年的哈努卡节,他们就住在耶路撒冷的布哈拉人居住区。
然而,我祖父亚历山大和祖母施罗密特以及我爸爸和他的哥哥大卫却没有前往巴勒斯坦,尽管他们也是热情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巴勒斯坦土地上的生活条件在他们看来非常亚洲化,于是他们动身去了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纳。爸爸及其父母1933年抵达耶路撒冷,那时,维尔纳的排犹主义已经升至对犹太学生采取暴力活动。我的亲伯伯大卫是个执着的欧洲人,他迟迟没有行动,那时的欧洲似乎只剩下我的家人和他们那样的犹太人。其他的人都是泛斯拉夫人、泛日耳曼人,或者只是拉脱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爱尔兰人或者是斯洛伐克爱国主义者。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整个欧洲的惟一欧洲人就是犹太人。我爸爸经常说: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三个民族,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比如说,犹太人;在南斯拉夫,有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和门的内哥罗人(黑山人),但即使在那里,也居住着一群明显的南斯拉夫人;即使在斯大林统治下的国家里,有俄国人,有乌克兰人,有乌兹别克人和楚克奇人和鞑靼人,在他们当中有我们的同胞,一个苏维埃民族里的真正成员。而今欧洲彻底改变了模样,而今的欧洲从这面墙到那面墙满是欧洲人。顺便提一句,在欧洲,墙壁上的涂鸦也发生了变化。爸爸年轻待在维尔纳时,欧洲的每面墙壁上写着“犹太人滚回巴勒斯坦去”,五十年后他到欧洲旅行,墙壁上都在呐喊:犹太人滚出巴勒斯坦”。
约瑟夫伯伯花费多年时间撰写论拿撒勒耶稣的巨著。令基督教徒和犹太人均为震惊的是,约瑟夫伯伯在这部巨著中,声称耶稣生为犹太人,死为犹太人,从未打算开创一种新教。而且,他把耶稣视为最出类拔萃的犹太道德主义者。阿哈德·哈阿姆恳请克劳斯纳把类似这样的句子删去,避免在犹太世界里酿成巨大丑闻。当此书1921年在耶路撒冷发表时在犹太人和基督徒当中委实引起轩然大波:极端主义者指控他“从传教士那里收取了贿赂,为彼人大唱赞歌”;而基督教圣公会在耶路撒冷的传教士却要求大主教将《拿撒勒的耶稣》一书的英文译者、丹比博士解职,因为该书“受到异端邪说污染,把我们的救世主描绘成某种改革拉比,描绘成凡人,描绘成与基督教一点没有关系的犹太人”。约瑟夫伯伯主要因这本书以及几年后与之相应的续篇《从耶稣到保罗》,赢得了国际声誉。一次,约瑟夫伯伯对我说:“宝贝儿,我想象得到,在学校他们教你们憎恨可悲又杰出的犹太人,我只希望,他们没教你们每次经过背负着十字架的他时都要吐唾沫。等你长大后,宝贝儿,读读《新约》,不管老师怎么说,你会发现此人乃我们肉中之肉,骨中之骨,他是某种行神迹奇事之人,是犹太人的虔诚派教徒,尽管他确实是个梦想家,缺乏任何政治领悟,然而,他在犹太名人圣殿中拥有一席之地,与同样被开除教籍的斯宾诺莎不相上下。你知道吗,谴责我者乃昨日犹太人,目光狭隘,没用的可怜虫。可你呢,我的宝贝儿,万万不可像他们那样一事无成,一定得读好书,读书,读书,再读书!现在,请你去问问克劳斯纳夫人、亲爱的琪波拉伯母我的护肤霜、擦脸油在什么地方,请告诉她是旧擦脸油,因为新的连喂狗都不合适。你知道吗,我的宝贝儿,非犹太人语言中所说的‘救世主’和我们所说的弥撒亚之间的巨大区别是什么?弥撒亚只是受膏油者:《圣经》中的祭司和国王都是弥撒亚,希伯来语单词‘弥撒亚’完全是个平凡的日常词语,与擦脸油一词密切相关——不像异族人语言,把弥撒亚称为‘救世主’和‘耶稣基督’。可你是不是太小,理解不了这些?若是这样,现在就跑去问你伯母我让你找她要什么。是什么东西?我又不记得了。你记得吗?若是记得,让她仁慈地给我泡杯茶,正如拉夫·胡纳在《巴比伦塔木德》中《逾越节》篇里所写的那样,‘无论主人命你做什么,除非命你出去’,我的版本则是‘除非茶叶’。我当然只是在开玩笑。快去吧,我的宝贝儿,不要再窃取我的时间了,大家都来占用我的时间,没有意识到每时每刻都是我个人的财富,它就这样消失了。”到耶路撒冷后,约瑟夫伯伯在希伯来语言委员会做秘书,1925年希伯来大学建立后,他被任命为希伯来文学系主任。在这之前他希望并且期待让他去负责犹太历史系,要么至少去主管第二圣殿时期历史的教学,但是“大学里的大人物,从其德意志高处,小瞧我”。在希伯来文学系,用约瑟夫伯伯自己的话说,他感觉到自己像厄尔巴岛的拿破仑,因为他遭到阻碍,不能推动整个欧洲大陆前进,在遭到放逐的小岛上,他肩负着推动某种进步和井然有序秩序的使命。过了约莫二十年,才设立了第二圣殿时期(公元前536年到公元70年)历史系主任一职,约瑟夫伯伯终于前去主管这一学科,也没有放弃希伯来文学系主任的职位。“吸取异族文化,将其融入吾民族与人类之血肉,”他写道,这是我平生为之奋斗的理想,至死不会放弃。”他带着拿破仑式的激情,在别处写道:“要是我们民族渴望统治自己的国土,那么我们的子孙需要钢铸铁炼!”他经常指着起居室餐具柜上的两座青铜塑像——盛怒而充满激情的贝多芬和身穿庄严制服、紧闭坚毅双唇的杰伯廷斯基——对客人们说:“个体精神确如民族性格——二者均蓬勃向上,均桀骜不驯,摒除虚幻。”他非常喜欢丘吉尔式的表达方式,像“我们的血肉”,“人类的与民族的”,“理想”,“我把最好的年华都用之奋斗”,“我们不让步”,“以弱抗强”,“与同龄人格格不入”,“后来者”和“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1929年,塔拉皮尤特遭到阿拉伯人袭击,他被迫逃离。他的家,与阿格农家一样,遭到抢劫与焚烧,他的图书室,像阿格农家的图书室一样,遭到严重毁坏。“我们必须对年轻一代进行再教育,”他在《当民族为自由而战》一书中写道,“我们必须赋予其一种英雄主义精神,一种坚定不移的反抗精神……我们的多数老师尚未克服大流散时——无论流亡欧洲还是流亡阿拉伯国家时——那种卑躬屈膝的失败者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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