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挖苦似的发出一声苦笑。
布勒诺娃家?”好像隔着一层雾,可怜的小姑娘的可爱面容。
“这都是在妈妈死了以后的事,”她加了一句,“那时候他变得完完全全像个疯子了。”
“那么说,他很爱你妈妈喽?他怎么不跟她一起过呢?”
“不,他不爱……他坏,他不肯饶恕她……就跟昨天那坏老头一样,”她悄声道,几乎完全用低语,而且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我打了个寒噤。整个小说的开场在我的想象中倏忽一闪。一个可怜的女人死在棺材匠家的地下室里,她的遗孤间或去看望诅咒过她妈妈的外公;一个神经失常的怪老头,在他的狗死后,在一家食品店里也已奄奄一息!……
这本小书是我写的。”“啊呀,你说这话多不好呀!
“要知道,阿佐尔卡以前是妈妈的,”内莉突然说道,由于蓦地想起了某件往事在微笑。“外公过去很爱妈妈,妈妈离开他以后,他身边就只剩下妈妈的阿佐尔卡了。因此他才这么喜欢阿佐尔卡……他不宽恕妈妈,狗一死,他也就死了,”内莉板着脸又加了一句,笑容从她脸上倏忽消失。
“内莉,他过去是干什么的?”稍等片刻后,我问道。
“他过去很有钱……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答道,“他曾经开过一家工厂……妈妈这么告诉我的。她起先认为我还小,因此没把情况全告诉我。她常常亲吻我,说道: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她老管我叫可怜的、苦命的孩子。有时候夜里,她以为我睡了(我睡不着,故意装睡),她老朝着我哭,边吻我边说:可怜的、苦命的孩子!”
“你妈得什么病死的?”
“得痨病死的;现在都快六星期了。”
“外公有钱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呀。还没生我以前,妈妈就离开外公了。”
“她跟谁走的?”
“不知道,”内莉回答,声音很低,仿佛若有所思。“她出国了,我是在国外生的。”
“国外?在哪儿?”
“在瑞士。我到过许多地方,到过意大利,到过巴黎。”
我很吃惊。
“你都记得,内莉?”
“许多事都记得。”
“你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呢,内莉?”
“还在国外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说俄语。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外婆是俄罗斯人,而外公是英国人,但是也跟俄罗斯人差不多。半年前,我跟妈妈回到这里来以后,我就完全学会说俄语了。当时妈妈已经有病了。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穷。妈妈老哭。起先她在这里,在彼得堡,拼命找外公,找了很久,老说她对不起他,而且老哭……哭得可伤心啦!当她打听到现在外公很穷时,哭得更伤心了。她还常常给地写信,可是他硬不回信。”
“妈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呢?就为了找外公吗?”
“不知道。我们在国外日子过得可舒心啦,”说时,内莉两眼发亮。“妈妈就一个人过,带着我。她有个男朋友,心很好,跟您一样……他还在国内的时候就认识她。可是他在国外死了,于是妈妈就回来了……”
“那么你妈是跟他一起私奔,离开外公的喽?”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另一个人私奔离开外公的,可那人把她给甩了……”
“那是什么人呢,内莉?”
现在都快六星期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她这么说决不是无缘无故的。
内莉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她妈究竟是跟谁私奔的,她分明知道,而且说不定这人就是她父亲。甚至对我,一提到这人的名字,她就难过……
我不想刨根问底引起她痛苦。她的性格很怪,喜怒无常而又一触即发,但是她又极力把自己的冲动埋藏在心底;她很讨人喜欢,但又很傲气,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尽管她全心全意地爱我,用一种最透亮、最明净的爱爱我,几乎把我摆在与她死去的母亲同等的地位(她甚至一想到她母亲就不能不痛苦)--尽管她很少向我敞开胸怀,除了那天外,她也很少感到有跟我谈话的必要;甚至相反,总躲着我,对我讳莫如深。但是那一天,长达几小时,她一面说一面痛苦地泣不成声,把她回忆中使她最激动、最痛苦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可怕的故事。但是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
您写的都是真事?”会。”你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呢,内莉?”我说内莉。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这是一个一度经历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贫病交加,受尽折磨,众叛亲离;她可以指望的最后一个人--自己的生父,也对她闭门不纳。她父亲曾因她而受尽侮辱,后来又由于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凌辱丧失了理智。这是一个走头无路的女人的故事;她拉着她认为还是孩子的自己女儿的手,在寒冷而又肮脏的彼得堡沿街乞讨;这女人后来又接连好几个月躺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奄奄一息,她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肯宽恕她,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去宽恕她,可是他看到的已不是他爱她胜过爱世界上一切的女儿,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迈昏馈的老人与他的小外孙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关系;这外孙女虽小,但是已经明白他的苦衷,已经了解许多某些衣食无虞、生活优裕的人积数十年之经验都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阴暗而又隐蔽的陋巷里,在那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在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思钝中,在各种利害冲突中,在阴森可怖的荒淫无度,杀人不见血的犯罪中,在这由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组成的黑暗地狱里,像这类暗无天日而又令人闻之心碎的故事,却是那么经常地、不知不觉地、近乎神秘地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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