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必须跳河,因为要扑到美国佬又大又重的汽车下去,我可没有这个勇气。有许许多多汽车沿着莱茵河行驶,可林荫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街上光秃秃、冷清清的,从水流湍急的河上吹来一股阴冷的寒风。我一直向前走去,之后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很快就已走到林荫大道的尽头。树木在我身旁一闪而过,像一根根短棍一样倒下消失了,我不想回头一看。我就这样很快地跑到林荫大道的尽头,那儿莱茵河河面变得开阔一些,有一个停靠游船的码头,再过去一些就是那座已被炸毁的桥梁。那儿也没有一个人,只是在那前边的游船码头上,有个美国兵坐在那里看着河水。他蹲在那里,样子很滑稽。他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坐在石头上大概太冷了,于是他就这样蹲着,把价钱很贵的香烟头往水里扔。我心里想,每个烟头都相当于半个面包。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抽烟,可是美国兵全都是香烟抽到四分之一,就把余下的一截扔掉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家伙真不赖,我心想,他肚皮不饿,没有丢掉配给卡,每扔一个烟头就等于把三马克七十五芬尼扔进了阴冷的灰蒙蒙的莱茵河。我要是他的话,我想,我就坐在火炉旁喝咖啡,不会蹲在寒冷的莱茵河畔瞅着污浊的河水……
我继续跑,是的,我相信我是在跑。关于那个美国兵的想法在脑海中匆匆闪过,我非常羡慕他,我对他羡慕得要死。后来我又往前走或往前跑,我记不清了,一直到那座炸毁的桥边,我心想,从上面跳下去就万事大吉,很快就会完事。我曾经读到过,慢慢地走到水里去淹死自己是不容易的。必须从高处跳下去,这才是上策。于是我就向断桥奔去。那儿没有工人。也许他们罢工了,或者是因为天气寒冷,没法在室外的桥上干活。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美国兵,我根本就没有回头看。
不,我想,毫无办法,毫无希望了,没有一个人会把那些票证补发给我们,那也太多了,爸爸妈妈,两个大孩,小不点儿和我,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不能再犹豫了,快跳河吧,这样他们至少就少了一个吃饭的人。天气很冷,在莱茵河边的林荫大道上,寒风呼啸,光秃的树枝从夏天长得那么漂亮的树上掉落下来。
爬上断桥很吃力,他们把桥面的沥青残余敲掉了,只剩下空架子,上面架设了一条小铁路,大概是用来运走瓦砾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桥上攀登。我冷得要命,并且害怕摔下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想,你既然想要投河自尽,却又害怕掉下去,这可真是荒唐可笑。要是从这儿摔到马路上或废墟堆上,你也是死,这不很好吗,你不是想死吗?可那完全是另一码事,我说不出来,我就是想跳河,不想摔得粉身碎骨,我想,那样会非常痛苦,或许一下子还死不了,而我不愿有痛苦。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爬上光秃秃的桥,一直到前面、最前面铁轨伸到头的地方。我站在那里看着汩汩地流淌的混浊的河水,我站在最前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感到绝望,我突然明白绝望是件好事,绝望很甜蜜,没有什么,它什么也不是,一个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莱茵河水挺高,混浊阴冷,我朝着水面看了好久,看到那个美国兵一直还蹲在那儿,而且确实把一个昂贵的烟头扔进水里。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离我这么近,比我想象的要近得多,我再次扫了整条光秃秃的林萌大道一眼,然后又突然向莱茵河看去,昏沉沉地只觉得天旋地转,之后我就摔下去了!我只还记得,最后片刻我想到妈妈,也许我一死比丢掉票证更糟糕,全部票证……父亲和母亲的,两个大孩的,小不点儿的,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还有……是的……是的,还有我的配给卡,而我却是个只会白吃饭的窝囊废,连黑市交易也不会……
我蹲在污浊的莱茵河边盯着河水出神,肯定已有一个小时了。我老是想到那个金发婆娘格特鲁德,她已把我弄得神魂颠倒。该死的,我一边想一边把我的香烟吐到莱茵河里,跳下去,跳进污泥浊水,让河水把你冲走……冲到荷兰,是的,然后再……嗯,冲进运河,直到留在海底深处。周围没有一个人,河水把我弄得神魂不定。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河水,心里老是在想那个漂亮女人,她不想要我。对,她不要我,我完全清楚,同她决成不了事。河水使我摆脱不开,叫我心烦。该死的,我想,跳下去,你就永远摆脱了这些该死的娘儿们,跳下去,跳下去……
这时,我听到有人像发疯似的沿着林荫大道奔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这样奔跑。他是在奔向毁灭,我一边想一边又朝水面上望去,可是岸上那阒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的脚步声又叫我举目向上看去,我看见那个男孩奔上断桥,心想准是有人在追捕他,但愿他能逃脱,不管他是偷了东西还是干了什么事。
一个瘦高个男孩,跑路的神态像是神志不清似的。我又向水面上望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该死的,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耳边响起悄悄的声音……你永远不会得到她,永远不会,跳下去,让污泥浊水把你送往荷兰,该死的,我把第三支烟吐进水里。
天哪,我想,你在这个国家里干啥,这个国家简直疯了,人人都只是想弄到香烟。这个可怕的疯狂的国家已没有桥梁,没有色彩,根本没有色彩,该死的,只有灰色。人人都忙忙碌碌,天知道为什么。这个婆娘,这个长腿的疯女人,你永远也得不到,即使用一百万支香烟也得不到她,该死的。
可就在此时,我听到那个神志错乱的男孩爬到上面桥上去了。铁架在他那钉有钉子的靴子下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个疯孩子一直爬到最前头,站在那儿,站了老半天,也盯着灰不溜丢的浊浪看,我突然明白了,并没有人在追捕他,而是他……该死的,我想,他想投河!我大吃一惊,眼睛只是看着这个疯男孩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站在上面断桥上,心里以为他有些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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