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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刀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 发布时间: 848天前 | 17412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使我在不同的时间里,在巴黎差不多所有这些小世界里都呆过一个短暂时间,甚至圣日尔曼大街那个关闭社会(通过艾略特)也进去过;但是,我最喜欢的是以蒙帕纳司大街为干线的那个小社会,比起以现在叫做福煦大道为中心的那个甄别很严的小圈子,比起常去拉吕饭店和巴黎咖啡馆的那一批不管国别的人士,比起蒙马特尔区那群喧闹而破烂的寻欢作乐的人来,都还要喜欢。在我是个青年时,我曾经在贝尔福狮子咖啡馆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住过一年,公寓在六层楼,从上面可以了望那片公墓[注],眼界非常开阔。蒙帕纳司在我眼中仍旧具有当初它特有的那种外省乡镇的安静气息。当我经过阴暗而狭窄的奥德萨街时,我会感到一阵惆怅,想起当初我们经常聚餐的那家简陋饭店。我们里面有画家,雕刻家,插图家,除掉阿诺德?班内特[注]偶尔来来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们会坐得很晚,兴奋地、荒谬地、愤怒地讨论绘画和文学。现在沿着蒙帕纳司大街走去,看着那些和我当年一样的青年人,并且替自己杜撰些关于他们的故事,对我仍旧是一种乐趣。


当我没有事情可做时,我就叫一辆汽车去老多姆咖啡店坐坐。它已经不再象当年那样,为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包下来的集会场所;邻近的小商贩常会上这儿来,而塞纳河对岸的陌生人也会跑来,企图看一看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当然,学生们仍旧来这里,还有画家和作家,但多半是外国人;当你坐在咖啡店里听周围的人谈论时,你听到的俄语、西班牙语、德语和英语和你听到的法语一样多。可是,我有个感觉,好象他们谈论的东西跟我们四十年前谈论的东西大致一样,只是他们现在谈的是毕加索而不是马奈[注],是安德烈?布雷东[注]而不是纪尧姆?阿波利内尔[注]而已。我真向往他们啊。


我来到巴黎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坐在多姆咖啡店里;由于露台上人挤,我只得在前排找一张桌子坐下。天气晴暖。悬铃树正要冒叶子,空气中有巴黎所特有的那种闲散、轻松和欢快的情趣。我觉得很平静,不是由于疲乏,而是由于畅快。


忽然间,有个男子在我面前走过,停下来向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声:“哈罗!”我瞠眼望着他。这人又高又瘦,没有戴帽子,乱蓬蓬的深棕色头发,早就应当剪了;上嘴唇和后腮全被浓密的棕色胡须掩盖起来;前额和头颈晒得黑黑的;穿一件破衬衫,没有打领带,一件穿得很旧的棕色上褂,灰色裤子也破烂得不成样子。他象个乞丐,我有十足的把握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断定他是那种没出息的人流落在巴黎,存心等他编一套落难的故事,骗我几个法郎去吃顿晚饭和找个地方过夜。他站在我的面前,两手插在口袋里,露出白牙齿,深棕色的眼睛显出好笑的神气。


“你不记得我了?”他说。


“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你。”


我准备给他二十法郎,可是,我不准备放过他胡说什么我们见过。


“拉里,”他说。


“老天啊!请坐。”他吃吃笑了,向前走一步,在我桌子的空椅子上坐下。


“喝杯酒。”我招呼侍役。“你脸上这样胡子拉碴的,怎能指望我认得你呢?”


侍役来了,他要了橘子水。现在我再看看他。想起他眼睛的那种特别神情是由于虹膜和瞳孔的颜色一样黑,使眼睛看上去既强烈又没有光彩。


“你在巴黎呆多久了?”我问。


“一个月。”


“预备呆下去吗?”


“住一个时候。”


当我问这些问题时,脑子里却不停地盘算。我注意到他的裤脚管已经毛了,上褂靠肘腕那儿也有些洞。他的样子和我过去在东方那些港口碰见的贫民一样寒伧。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是很容易联想到不景气的,所以我盘算是不是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大崩溃使他变得赤贫了。想到这里,我很不好受,可是,我向来不喜欢兜三绕四的,所以就开门见山问他:“你是不是没法子混了?”


“没有,我很好,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


“哦,你看上去好象三天没有吃饭的样子,而且你穿的衣服只配扔到垃圾箱里。”


“有这么糟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事实是我本来打算置办些零碎东西,不过,我好象从来就没有能兑过现。”


我觉得他害臊或者放不下架子,但是,我认为犯不着容忍他这一套胡说。


“别傻了,拉里。我不是个富翁,但是,我也不穷。如果你缺少钱用的话,让我借几千法郎给你。不会搞垮我的。”


他哈哈大笑。


“多谢,不过,我并不缺少钱用。我的钱尽够我花的了。”


“大崩溃之后还是这样吗?”


“哦,大崩溃并不影响我。我所有的钱都买了政府公债。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跌价了。我从来没有打听过。只知道山姆大叔[注]仍象往常一样规矩,继续付利息。


事实上,过去几年中我的用度极小,所以手里的现钱一直很可观呢。”


“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印度。”


“哦,我是听说你去过那里。伊莎贝儿告诉我的。她显然认识你在芝加哥的银行的经理。”


“伊莎贝儿?你是几时看见她的?”


“昨天。”


“她难不成在巴黎吗?”


“她的确在巴黎。就住在艾略特?谈波登的公寓里。”


“这太有意思了。我真愿意看看她。”


当我们这样交谈时,我虽则相当留神观察他的眼睛,可是,除掉通常的诧异和高兴之外,并没有察觉出什么更加复杂的心情。


“格雷也住在那里,你知道他们结婚了。”


“是啊,鲍勃大叔——纳尔逊医生,我的保护人——写信告诉我的,可是他几年前死了。”


我想起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他在芝加哥那些朋友之间的唯一联系,现在这条线断了,他很可能对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我告诉他,伊莎贝儿生了两个女儿,亨利?马图林和路易莎?布雷德利都死了;告诉他格雷完全破产和艾略特的慷慨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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