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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刀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 发布时间: 848天前 | 17413 次浏览 | 分享到:


“艾略特也在巴黎吗?”


“不在。”


四十年来,艾略特第一次不在巴黎过春天。尽管样子看上去还年轻,他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人上了这样年纪,总有些时候感到疲倦和不舒适。他除掉散步外,别的锻炼逐渐都放弃掉。他对自己的健康很不放心,他的医生一个星期来看他两次,在两边屁股上轮流打针,皮下注射一种当时流行的针剂。每次吃饭,不论在家里或者在外面,他总要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金盒子,取出一粒药片吞下去,就象履行宗教仪式一样郑重其事。他的医生劝他去蒙特卡地尼疗养,那是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水疗场;这以后他建议去威尼斯寻找一个制作适合放在他的罗马式教堂里的圣水盘。他对巴黎的兴趣已经大不如前了,原因是他觉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欢年纪大的人,而且非常痛恨人家请客时碰见的都是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但是,年轻人他又觉得语言无味。装修他建造的这座教堂现在成了他生活中主要的兴趣;在这上面,他可以放开手买,以满足自己对艺术品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热爱,同时感到心安理得,觉得是在颂扬上帝。他曾经在罗马物色到一座蜜黄色石头砌的早期祭坛,并在佛罗伦萨花了六个月时间的讨价还价,买下一块锡耶纳[注]派的三联雕刻放在祭坛上面。


后来拉里问我格雷喜欢不喜欢巴黎。


“恐怕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


我试行向他描绘格雷给我的印象。他一面听,一面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看,一眨也不眨,象在沉思;这使我觉得——连我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内在的、更灵敏的器官在听。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不过,你会亲眼看见的,”我讲完时说。


“是啊,我很愿意去看他们。我想电话簿上会找到他们的住址。”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并且使两个孩子叫得象着魔一样,我想你还是去剪个头,把胡子刮刮。”


他笑了。


“我也想到过。没有道理使自己这样刺眼。”


“既然你这样说,也不妨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


“我想我是有点破烂相。当我快要离开印度时,我发现只剩下身上这一套衣服。”


他看看我穿的衣服,问我是哪一家裁缝做的。我告诉了他,不过附带告诉他这家铺子在伦敦,所以纵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场。这个问题丢下之后,我就重新谈起格雷和伊莎贝儿来。


“我时常和他们见面,”我说。“他们一块儿过得很快乐。我从没有机会单独和格雷谈话过,不过,敢说他反正不会跟我谈到伊莎贝儿。可是,我知道他对她的爱情很专。他静下来时,脸色相当难看,眼睛里带有一种迷惘,可是,当他看见伊莎贝儿时,就会显出一种温柔恩爱的神情,相当感动人。我有个想法,在他们出事的那些日子里,她从头到尾都象岩石一样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待他的好处。你会发现伊莎贝儿变了。”我没有告诉他,伊莎贝儿从来没有象她现在这样美丽过。他未见得能识别得出当初那个好看的高个儿女孩子,怎样变成这样极端文雅娇艳的女子。有的男人对于艺术给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待格雷很好。


尽了最大的力量帮助他恢复自信。”


可是,时间已经晏了;我问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饭。


“不,我不想吃,谢谢,”他答。“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很和气地点个头,三脚两步到了人行道上。



第二天,我看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就告诉他们我碰见拉里。他们和我昨天一样感到出乎意料。


“看见他太好了,”伊莎贝儿说。“让我们立刻去看他。”


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他住在哪里。伊莎贝儿把我狠狠收拾一顿。


“我即使问他,恐怕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议说。“这很可能跟我的潜意识有关系。你可记得他从来不喜欢告诉人他住在哪里。这是他的怪解之一。他随时都可以走进来。”


“这倒象他的为人,”格雷说。“便是在过去,你也拿不准会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见了。你明明看见他在房间里,过会儿想要过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转过身去时,他已经失踪了。”


“他一直是个顶叫人恼火的家伙,”伊莎贝儿说。“这是无法否认的。看来我们只好等他高兴的时候大驾光临了。”


那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伊莎贝儿硬说是我编出来使他们怄气的。我向她保证没有,并且想出些理由来说明他不来的原因。但是,这些理由不大讲得通。我自己心里盘算,他是不是经过重新考虑,决定不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并且离开巴黎到什么别的地方游荡去了。我已经觉得他从来不在什么地方扎根,只要有了一条他认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时高兴,他就会随时抬起脚来走掉。


他终于来了。那是个下雨天,格雷没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伊莎贝儿和我在喝茶,格雷呷着一杯威士忌掺贝里埃[注];这当儿,管家开了门,拉里踱了进来。伊莎贝儿叫了一声立刻站起来,投人他的怀抱,吻他的两颊。格雷的一张红红胖胖的脸比平时更红了,热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兴看见你,拉里,”他说,声音激动得有点咽着。


伊莎贝儿咬着嘴唇,看出她在硬忍着没有哭出来。


“喝杯酒,老兄,”格雷摇摇晃晃地说。


两个人看见这个流浪汉如此地高兴,深深打动了我。拉里看见自己在他们心里这样重,一定很好受,他快乐地笑着。可是,在我看来,他仍然十分冷静。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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