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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蜂王飞翔》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托马斯·埃洛伊·马丁内斯 | 发布时间: 870天前 | 14007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时,她停止了摇摆,在欣赏镜子里的形象。嘴唇上小小伤口又重新流出血来了。卧室里弥散的灯光勉强浸染着她的侧面,女人就是外面变化多端的夜幕,我的上帝啊!一夜之间,夜幕要变换多少次啊!一个女人能变换出多少个女人模样来啊!


此时,她下巴扬起,一副女王的姿态,在享受着镜中的身影。这一边的他也在欣赏自己。一道月光突然落在他身上,让他看到了空旷房间里那面镜子里自己的侧影。


但是,镜中反映的是他存在的模拟,绝对不是本体。


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自身的历史、没有照亮他人的力量、没有令人敬畏的风度,那就不是他自己。男人假如独处就不是男人,卡马格反复念叨说,镜中人不是我。


他不承认镜中那个大腹便便的人就是自己,无论体操训练还是减少食物,隆起的肚子就是漠然不动;他也不承认镜中那个松弛下来搭在骄傲的胸肌上的皱褶,也不承认下巴底下火鸡式的嗉子是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镜中人有双笨拙的瘦腿,与肥胖的上身毫不和谐,没有尊严可言。一个六十三岁的裸体男人能有什么尊严呢?或许这对别的男人是个问题,但对他不是。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不可战胜的人,看成是不得病、不衰老的人。凡是跟他睡过觉的女人都说:他的身体不是肉体,而是上帝的一股力量。




第二章

这些笨蛋中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只要动笔写作就会暴露自己。我就是这样了解他们的:根据他们说的内容了解他们。我的为人和为文是一致的,文如其人嘛。上午十点钟,卡马格在编辑部的大厅里来回踱步,低声哼唱着为他概括的新闻界全部智慧的口头禅。在这个钟点,他喜欢在自己没有人烟的王国里转悠,这里有从天窗上射进来的洁白光线,有空荡荡的写字台,有一尘不染的电脑终端,有雪白的纸张在等待着永远不肯前来的想象力。清洁工们早已经拿走了那些废纸,那些前一天写下的违反事实的废话连篇、违犯事情没有发生就应该保持沉默原则的文章;他们一个个都写了依据什么什么、原因是什么什么、方式怎样怎样、目的是什么什么,而他一直要求他们写出通过什么什么手段,要求他们写出通过什么方式的体验,要求他们追踪外部世界与每人内心世界相连的线索;他说,现实应该像你们,而不是你们应该像现实!假如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由他一人撰稿的话,那么报纸的效果会好得多!假如由他一人执笔描写世界,那么世界会美丽得多!


在文化版的小房间里,靠近洗手间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站在电脑显示器前工作,她不时地咬咬指甲。卡马格远远地欣赏着她那洒脱的举止、小小的圆臀以及紧身毛衣下朦胧凸现的乳房。


“嘿!您过来看看这条消息!”那姑娘的目光不离开屏幕,喊道:“您瞧谁死了!罗伯特。米切姆!(①罗伯特。米切姆(1917—1997),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主演《一个美国兵的故事》、《开普菲尔》、《仇恨的十字架》和《猎人之夜》等。)要是让我写这条消息该多好哇!”


她的声音洪亮有力,喜欢发号施令。手指红肿得像葡萄,沾满了口水。卡马格觉得这姑娘没有认出他是谁。很少有记者能与他迎面相遇。


他说:“我是卡马格。”


他习惯于用自己的名字震慑全体编辑,把新手吓得不敢乱动。那姑娘怀疑地看看卡马格。


“您就是ge eme?”她问道。“是卡马格博士?想不到您是这个样子。”


这是不够谨慎、相当粗俗的评论。想不到是这个样子。


既然大家都认识他,怎么会想不到呢?很少有人如此放肆地叫他ge eme;几乎没人打听这些词首字母的所指是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词首字母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字,如同d.h.劳伦斯、t.s.艾略特,或者h.a.穆雷纳(h a 穆雷纳(1923—1975),阿根廷作家,著有《美洲原罪》等散文。),甚至连他本人都不去想这些词首字母的含义了。他的教名日是gregorio)magno pontlfice ;虽然身份证上出现的是g.m. p. ,他却成功地隐藏起pontifice (pontifice.西班牙语,意为“教皇”、“主教”等。),最后就剩下ge eme了。


他问她:“你是谁?”


“对不起。我叫雷伊娜。雷米丝。我在举止礼貌方面糟透了。”


“你这个年龄的人不可能真正知道罗伯特。米切姆是什么人。你多大?二十二?


二十五?”


“三十。我知道的事情比您以为的多。”


“那你还等什么?坐下来!把这条消息写出来吧!”


“主任会不高兴的。说不定他已经想到留给别人去写了。”


“我决定的一切,你的主任都会喜欢的。”说罢,他转身而去。


啊,上帝啊,我为什么至今还有豪爽、慷慨的冲动?给别人让出属于自己的地盘,这是此前没人为他卡马格做过的事情。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苦苦挣扎,打败多少对手方才爬上今天这个位置的。行善和作恶:他从高高的位置上可以随心所欲地肯定或者否定。权力就是由这样的组织构成的。他刚刚把一个自己喜欢的题目让给了一个傲慢又无趣的姑娘,那又怎么样?这类事时时在发生。米切姆是他的崇拜对象,他早就答应报社写一篇献给这位美国明星的最后悼词。一九五八年,他二十一岁时看过《猎人之夜》。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突然的发现:一场露天电影,夏日的知了们在树上编唱着令人撕心裂肺的应答祈祷歌,一个故事、令人不快的故事——让他第一次发现绝对邪恶的威力。自从那以后,他有数月之久痴迷于这样的想法之中:邪恶处处都有,或许邪恶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上帝。要不然,邪恶就是一种错觉,一种可能发生的现象,仅仅因为宇宙是非现实的,如同古印度《吠陀经》说的一样。反之,邪恶就是天天在证明:上帝就像人类一样软弱无能。《猎人之夜》他仅仅看过一次,但是他记得影片中的每个场景、每条对白,仿佛是他自己亲笔写出的一样。没有哪部影片能像《猎人之夜》那样叙述得如此自由而娴熟。其中的形象使用了一种无论在文学或者电影中无可比拟的新语言,或许法国作家马拉美偶尔用过,或许达达派的作家们用过。他一生都在梦想哪天醒来时明亮的书桌上已经写完了一篇评论《猎人之夜》的文章,一篇良知深处口授的文章:里面充满了从未使用过的话语,如同那部电影一样。他满怀好奇地准备阅读那个姑娘、叫什么雷米丝的女孩写的文章。他不厌其烦地反复说过,语言就是反映人物本来面貌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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