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西米利安?德温特。“不过,为了表示友好,他可能破例用笔把贺年片上印着的名字划去,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而倘若贺年片上还有空余的地方,至多再加上一句:”希望你在纽约过的愉快。“接着,用舌尖舔湿信封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往一大堆待发的信件中一扔完事。
“明天就走?太遗憾了。”旅馆接待室的职员一手拿着电话筒一面对我说。“下星期上演芭蕾舞,范?霍珀夫人知道吗?”基地,我从曼陀丽的圣诞节回到火车卧车的现实中来。
那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厅吃中饭,这是她患流行性感冒以来第一次进餐厅。跟她走进大厅,我直觉得胸口阵阵灼痛。关于他的行止,我只知道他白天到戛纳去了,这是上一天他自己告诉我的。可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侍者唐突地跑来问我:“小姐今天是不是同往常一样与先生一道进餐?”所以,每当侍者走近餐桌,我就捏把汗,幸好他什么也没说。
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晚上,人们跑来告别。晚饭是在起居室里吃的,饭后她立刻上床。到这时为止,我还没见到他。九点半钟的时候,我借口索取行李标签,下楼到休息室去,可他不在那里,接待室那个令人厌恶的职员冲着我笑笑说:“如果你是找德温特先生,那是白费心了,戛纳方面来电话说,他在半夜以前不会回来。”
“我要一纸袋行李标签,”我回答说。但从他的眼色我看出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这么说来,连最后一个夜晚也被剥夺了。整个白天,我一直期待着这个宝贵的时刻,这样一来,也只得由我独自关在房间里苦挨苦度,呆呆地望着我那破旧的皮箱和塞得满满的帆布袋出神。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倘若那晚和他在一起,我一定是个很糟的伴儿,他可能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心思。
我记得那一夜把头深埋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年轻姑娘辛酸的眼泪滚滚不住。那时我才二十一岁,换了今天,就不可能哭得这么伤心。那天晚上真是哭得昏天黑地,两眼红肿,咽喉干涩。早上起来,我急得要命,用海绵浸着冷水洗脸,搽花露水,偷偷地敷粉,想把夜里大哭的痕迹掩盖过去。我平时不搽粉,这么一来其实反而招眼。同时,我还怕情不自禁地再哭,嘴角抽搐几下就可能引起灾祸,引出涌泉似的泪水。我记得自己曾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希望早晨清新的空气能拂散脂粉底下眼圈上的红肿,别让人一看就知道我哭过。太阳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亮;白昼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煦晴朗。蒙特卡洛突然变得友善而妩媚,成了世间唯一诚挚待人的地方。我爱蒙特卡洛,我的心头充满着柔情。我多么希望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可是,今天就得离开!我站在这面镜子前最后一次梳理头发;我在这脸盆里最后一次漱洗;我再也不会睡在这张床上过夜;我再也不会去扭这个开关熄灯。我穿着晨衣在这普普通通的旅馆房间里踱步,沉浸在离别的怅惘之中,不能自拔。
“你没受凉吧?”吃早饭的时候她问我。
“不,大概没有。”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我的眼圈过分红肿,待会儿可以用这个去搪塞一阵。
“我不喜欢在打好行李之后还拖沓着不走,”她咕哝着说。“我们本应打定主意坐早一班车走。要是想想办法,大概能弄到票的。这样,我们在巴黎就可以多呆些时候。
打个电报给海伦,叫她不要凑我们时间了,另外想法子碰头。不知道——“她看看表,接着说:”我看让他们调车票还来得及,不管怎么样,可以试一试,你下楼去问问看。“
“好吧。”我是个十足的傀儡,由她随心所欲地差遣。我走进卧室,脱了晨衣,穿上那件从不离身的法兰绒裙子,套上自己缝的短褂。对于她,这会儿,我已不但是抱着冷淡态度,我开始恨她。这样一来,一切全完了,连早上这点时间也从我手里夺去,甚至无法在庭院里花半个小时——即使短短的十分钟也好——说一声再见!而唯一的原因就是没有料到早饭那么快就吃完,她厌烦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也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分寸和脸面。我砰地关上起居室的门,沿走廊奔去,等不及电梯来,就一步三级跑上扶梯,直登四楼。我知道他住在148号房间,我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擂起门来。
“进来!”他叫道。我一边推门,一边已经有点后悔,勇气渐渐消失。因为昨夜睡得晚,他此刻也许刚刚醒来,头发蓬乱地躺在床上,火气特别大。
他正站在打开的窗户旁刮脸,睡衣外面套着一件驼毛茄克。与他一比,穿着法兰绒衣裙和大皮鞋的我显得十分臃肿,原先我还以为自己这样寻上门来颇有点戏剧性,殊不知不过是出洋相。
“怎么啦?”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是来告别的,”我说。“今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接着把剃刀放在洗睑架上,要我把门关上。
我带上门。局促不安地垂手站着。“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问我。
“真的,我们今天就走。本来决定晚一班车走,可是现在她又想赶乘早班车。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感到走以前必须再见你一面,说声谢谢。”
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两个毫无意义的字,但它们还是笨拙地滚了出来。我浑身僵直麻木,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一刹那之间,我甚至想用“来劲”这个词儿形容他的为人。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她昨天才匆匆决定。她女儿星期六坐船去纽约,我们要同她一路走,所以要到巴黎去会合,然后再到瑟堡会。”
“她要把你带到纽约去吗?”
“是的。可我不想去。我恨纽约之行。我会很苦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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