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我们在路边随便找家客店,一起呆在咖啡室里,傍着不带个性特点的炉火。我宁愿自己是个过往旅店,一个热爱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初来曼陀丽的迈克西姆?德温特的妻子。我们驶过许多景色明快的村落,农舍的窗户都显出厚道好客的样子。一个农妇,怀抱婴孩,站在门口向我微笑;一个男子,手提吊桶,当啷当啷穿过小路,朝井边走去。
我多么希望我俩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们的邻人也行。晚上,迈克西姆斜靠在农舍门上,抽着烟斗,为自己亲手种植的葵薯长得茁壮高大而自豪。我呢?我在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厨房里忙乎,铺好桌子,准备吃晚饭。梳妆柜上,一架闹钟滴答滴答走得安详。还有一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盘。饭后,迈克西姆读他的报纸,靴子搁在火炉的挡架上。我则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大堆缝补活计。无可怀疑,那样的生活是安详而有规律的,还轻松自如,不必按刻板的准则行事。
“只有两英里了,”迈克西姆告诉我。“你看见那边一长排大树吗?从那儿的山顶倾斜着伸向山谷,过去一点就是大海。那就是曼陀丽,那些树木就是曼陀丽的林子。”
我强作笑容,没有答话。我只感到一阵惊惶,一种无由控制的眩晕。那种狂喜的激动和幸福的自豪感都一股脑儿作了烟云散。我像一个被人牵着第一天上学去的幼童,也像一个初次离家外出求职的稚嫩的年轻使女。结婚以来短短七个星期中好不容易学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制力,这会儿简直成了在风中发抖的一块碎布片。我连最起码的行为准则似乎也忘了个精光,待会儿可能左右手不分,应该站着还是坐下,吃饭时应该使用何种汤匙和餐叉,都会乱了套。
“依我说,把胶布雨衣脱了吧,”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这儿根本没下雨。还有,把你这条可笑的皮围脖拉拉正。可怜的小乖乖,我就这样急急忙忙拖着你回家来了。
看来,你本应该在伦敦添置些衣服才是。“
“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不在乎,”我说。
“大多数女人成天只考虑穿着,”他心不在焉地说。转弯以后,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儿是一堵高墙的起点。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迄今未有的激动,我则用双手紧抓着汽车的皮椅。
汽车转入弯道,左前方出现两扇大铁门,旁边是看门人的屋子。铁门大开着,进了门便是长长的车道。车进门时,我看到门房黑洞洞的窗子后面有几张窥探的脸。一个小孩从屋后绕出来,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慌忙往椅子里一缩,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探头探脑,小孩子为什么瞪眼张望。他们是想看看我的模样,这会儿也许已起劲地在小厨房里哄笑着议论开啦:“只看到她那帽顶,”他们会说。“她不肯把脸露出来。不打紧,赶明儿就可以知道这人的长相,宅子里准会有消息传出来。”
也许,对我的怯生的窘态,他终于有几分觉察,所以就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一边笑着说:“这儿的人有些好奇,你可别介意。大家都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也许几个星期以来,他们非此莫谈。你只要态度真诚自然,他们肯定都会喜欢你,至于家务,你一点不用过问,一切全由丹弗斯太太料理,就让她去操持好了。我看,一开始她会对你摆出生硬的态度。这人的性格很怪。可你不必在乎,她的作风就是这样。看到那些灌木吗?紫阳花开的时候,这一带的灌木丛就像一堵深蓝色的围墙。”
我没有吭声。我又想到多年前在那家乡村小铺里买彩图明信片的情景:手指搓着明信片,我走出铺子,来到明亮的阳光下,心里暗暗得意:把这画片收进影集倒挺合适,“曼陀丽”,多美的名字啊!可现在曼陀丽竟成了我的家!我将给朋友们写信:“整个夏天我们将呆在曼陀丽,请你们一定来玩。”这车道现在对我说来既新奇又陌生,但以后我会非常熟悉它,在这儿散步时知道什么地方有一个转弯,什么地方有一个拐角;园丁在哪儿修剪过灌木,在哪儿截去一枝,我能马上看得出来。我顺着车道走进铁门旁的门房,嘘寒问暖:“今天腿觉得怎么样?”那时,那位老太太将不再对我表示好奇,她会欢迎我去厨房作客。我真羡慕迈克西姆,无忧无虑,泰然自若,嘴角挂着微笑,这表明回家来他很高兴。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挂上这样的微笑?看来这是太遥远了。
我多么希望马上就能达到这一步。可当时我觉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摆脱这样的窘态,我甚至宁愿变成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久居曼陀丽的老妇人。
铁门砰地一声在我们后面关上,再也看不见尘土飞扬的公路。我发现车道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我原以为曼陀丽的车道一定是条宽阔的大路,上面铺着沙砾,两边是齐整的草坪;路面经常用耙子和扫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这样,倒是像条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并不比一条小径宽阔多少。道旁两排大树,枝条摇曳,交错纠缠,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浓荫,我们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绿叶混成一片,浓密异常,即使正午的太阳也无法透过,只能间或在车道上投下一些斑斑驳驳、时隐时现的温暖金光。四周非常静,鸦雀无声。在公路上曾吹着一阵西风,它欢快地拂着我的脸,使路边的青草一齐弯腰低舞,可是在车道上却一丝儿风也没有。甚至汽车的发动机也变了调子,它低声哼哧,不再像刚才那样放肆轰鸣。
车道倾斜着伸向山谷,大群树木迎面压来,其中有魁梧巨大的榉树,白色的躯干光滑可爱,擎托着一根又一根数不清的枝权。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迎面压来,我只要一伸手就可触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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