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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蝴蝶梦》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达夫妮·杜穆里埃 | 发布时间: 704天前 | 13395 次浏览 | 分享到:


我应该随手找本杂志来翻阅,浏览那些毫不相干的照片和那些根本读不进去的文章,等待护士走出来报信。护士来了,脸色开朗,模样很干练,但是因为长年与消毒剂打交道,人情味已被冲洗得荡然无存。“一切都好,手术很顺利,不用担心,我要回家去睡一会了。”


房间的墙相当厚实,隔壁的谈话声一点儿也听不见,他跟她说些什么呢?怎么措词?也许,他说:“您知道,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她。这些日子,我们每天见面。”她的回答是:“嗬,德温特先生,这实在是我听说过的恋爱事件中最最罗曼蒂克的!”罗曼蒂克,这就是我乘电梯上楼时一路苦思而又始终没想起来的词儿。是啊,当然啦,够罗曼蒂克的!人们都会这么说。事情很突然,非常罗曼蒂克。两人一下子决定结婚,而且说到立刻做到。不啻是奇遇!在临窗的座位上,我抱着双膝,甜滋滋地对着自己笑,这一切多么美好,我将何等幸福!我要同自己心爱的男子结婚,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在这么幸福的时刻,居然还感到胸口发问,委实荒唐。当然,这是神经在作怪。正像在手术室前厅坐等结果。看来,如果两人手牵手一道走进起居室跟她说清楚,就更有意思,也更自然一些,两人相视一笑,一面由他站出来向她宣布:“我们决定结婚,我俩深深相爱着。”


相爱。到现在为止,他还未说过这话,也许是没来得及。方才吃早饭那阵子多匆忙,一边还得往嘴里送果酱、咖啡和蜜桔。那有闲暇?那蜜桔的味道可真糟糕。是的,他还没说到相爱之类的话,他只说到结婚,口气就事论事,毋庸置疑,倒也别致。正因为方式别致,他的求婚才更合我的意,显得更真诚。他可不同于一般的芸芸众生,不像那些毛头小伙子,那种人也许满嘴胡言乱语,心里却远不是那样想;那种人连篇的山盟海誓,热烈得让人受不了,但却前言不搭后语。这一次的求婚也不像他头一次对吕蓓卡……我决不能想到这上头去,快把这念头遣开。是魔鬼在诱使我去闯这思想的禁区。滚到后边去,撒旦!这些事绝对不能想,永远想不得,永远,永远!他爱我,他要带我看看曼陀丽。那边两人的谈话还有个完没有?他们究竟是不是还打算把我叫过去?


那部诗集就搁在床边。他已忘了借书给我这回事,可见这些诗对他是无关紧要的。


“去!”魔鬼在耳边轻声怂恿。“翻开扉页。你心里难道不正想这么做吗?去翻开扉页。”胡扯!我说。我只是想把书放进行李堆去。我打个呵欠,漫不经心地往床头柜走去,信手捡起诗集。我被床灯的电线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诗集从我手中掉到地板上,恰好散开在扉页。“给迈克斯——吕蓓卡赠。”她死了,人们不该去想起死者。死者已经长眠,青草掩埋了他们的坟墓。不过,她的字迹多么活泼,多么道劲!那一手不凡的斜体字,还有那墨水渍,仿佛是昨天刚刚写上的。我从化妆盒里取出指甲剪子,把这页纸剪下来;一边剪,一边做贼心虚地往后张望。


这一页被我剪得一干二净,连毛边也没留下。剪掉这一页后,诗集显得洁白,变成一部没人翻阅过的新书。我把剪下的扉页撕成碎片,丢入废纸篓。接着,我又在临窗的座位坐下,可是心里还尽想着纸篓里的碎片。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站起身来,再去看看纸篓,即使在撕碎以后,墨水还是又浓又黑地出现在眼前,字迹并没有毁掉。我拿了一盒火柴,把碎纸片点着。火舌吐出美丽的火焰,仿佛在给纸片涂色,卷得纸边起皱,使上面的斜体字无从辨认。纸片抖散,变得褐色的灰烬。最后消失的是字母r,它向外扭曲着,显得比原先更雄伟,接着也在火焰中成了齑粉。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轻盈的细尘……


我走向脸盆,洗了手,顿时觉得好过一些。好过多了,就好像新年之初墙上挂的日历掀在元月一日,我有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洁净感,觉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满欢快的信念。门开了,他走进房间来。


“一切顺利,”他说。“开始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会儿已开始恢复,我现在下楼到服务台去给她弄车票,保证让她赶上第一班车。她曾犹豫了一下。我想她是想当我们的证婚人。我可是坚决不同意。去吧,跟她谈谈去。”


什么高兴、幸福,这类话他都没说,他也没有挽起我的手臂,陪我去起居室。他只是朝我一笑,挥挥手,就独自沿着走廊走开了。


我惴喘不安又难以为情地去见范?霍珀夫人,那模样活像一个通过别人之手递上辞呈的女佣。


她临窗站着抽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肥胖的矮怪物了;肥大的胸部那儿上衣绷得紧紧的,那顶可笑的女帽歪斜地覆在脑门上。


“啊,”她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一定与对他说话时的腔调完全不一样。“看来我得付你双倍工资。你这人城府实在深。这事怎么给你办成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讨厌她那种奸笑。


“算你走运,幸亏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她说。“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打发的,还有,你为什么这样健忘。天哪,还说在练网球。你知道,你满可以对我说实话。”


“对不起,”我说。


她好奇地打量着我,上下左右,眼光扫过我的身子。“他对我说,过不了几天你们就要结婚。你没有亲人,不会东问西问,这对你说来又是一件幸事。好吧,从现在起这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管了。我倒是想,他的朋友们会作何感想。不过,得由他自己拿主意。你知道他比你大多了。”


“他才四十二岁,”我说。“而我看上去并不止我这点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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