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密码

安全问题

注册 忘记密码?
  • 为赛事评奖做准备,网站测试开启文章评论功能,请大家阳光交流,不吝赐教!评论需要登录账号,没有账号点击注册。
边塞艺苑
《接骨师之女》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谭恩美 | 发布时间: 702天前 | 6525 次浏览 | 分享到:


一个春天的下午,学生们正在演戏。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幕,戏是道勒小姐翻译成中文的。学生正念到“跪下,开始祈祷吧”。就是那一刻,我的生活彻底地改变了。潘老师冲进了大厅,粗声喘息着大喊:“开京他们被抓走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渐渐消瘦了。高灵强迫我吃东西,可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我总是想起猴嘴洞的咒语,我把这事告诉了高灵,只告诉她一个人。于修女主持祈祷会,祈求奇迹发生,求共产党部队快点打败日本人,好让开京,老董和小赵都快点回到我们身边。潘老师整天在院子里散步,眼睛因为白内障蒙上了一层阴翳。虽说仗没打到山这边来,格鲁托芙小姐和道勒小姐还是不允许学生外出,走出院门外。她们都听说了许多吓人的故事,说日本兵如何强奸少女。她们找到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把旗挂在大门上,仿佛这旗是一道符,可以保佑我们不受邪魔侵袭。


这三个人失踪以后过了两个月,于修女的祈祷一半得到了应验。那天一大早,三个人从大门走了进来。格鲁托芙小姐敲响大钟,通知大家。大家马上争相大叫,说开京,老董和小赵三个人回来了。我匆忙跑过院子,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差点崴断了脚脖子。我和开京紧紧拥抱,不禁喜极而泣。他的脸瘦了,也黑了;头发和皮肤散发出烟火气。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我记得当时我想,他的眼光黯淡了。现在我想,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部分的生气和活力。


“日本人攻下了这座山,”他对我们说。“把我们的部队打散了。”就这样,于修女才知道,原来她祈祷的奇迹还有一半没有实现。“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我烧热了洗澡水,让他坐在窄窄的木头澡盆里,我用布帮他擦身。随后我们进了卧室,我把格窗用布钉上,让屋里暗下来。我们躺下,我们一边做爱,他一边对我轻声絮语。我全身的知觉都激醒着,不敢相信我此刻就在他的怀里,他的眼睛正看着我。他说,“没有什么毒咒。”我使劲地听着,逼自己相信我听得到他说话。“你很勇敢,你很坚强,”他又说。我想反驳他说我不想这么坚强,可我早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你改变不了的,”他说。“你天性如此。”


他亲吻我的眼睛,亲完这边换另一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真的好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①”他说啊,说啊,直到我保证说我相信他,直到我再也无力承受更多的爱抚。


那天晚上,日本人果然来找开京,老董和小赵。格鲁托芙小姐很勇敢,她宣布自己是美国人,日本人无权进入孤儿院。日本人根本不理会她的抗议,他们直闯进来,他们马上要走进学生们藏身的房间时,开京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教他们不必再找了。我冲上去想跟他一起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几天,我听到大厅里传出痛苦的喊声。高灵红着眼睛来找我,我阻止她,不让她说,其实我心里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尽力让开京活在我的心里,我的脑海里。再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使劲让自己相信他的话:“没有毒咒。”最后,我终于让高灵把真相说了出来。


两个日本军官没日没夜地审讯他们,想让他们说出共产党的部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第三天上,他们让大家排成一行,有开京,老董,小赵,还有三十个村民。一个士兵手持刺刀站在旁边。那个日本军官说,他要再问他们一次,一个一个问。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摇头,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开京是第一个倒下去的,有时候他是最后一个,有时候他在中间。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在场。可是唯一的能把这场面从我的脑海中抹去的方法,就是躲藏到我的回忆中去。在回忆中一切都很安全,他跟我在一起,他吻着我,一边对我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十章

高灵说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来把我们都抓走,所以我不必急着自杀。要死不如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潘老师说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下,一死了之。不然,这世上还有谁能作为亲人给他养老送终呢?


格鲁托芙小姐说孩子们需要我给她们做榜样。如果我也放弃了希望,这些孤女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可是,最终使我坚持忍受人间的苦难,活在这个世上的,却是于修女。她说,开京死去要上基督教的天堂。如果我自杀了,上帝就不允许我去见开京。在我看来,基督教的天堂就好像美国一样,远在天边,住满了外国人,凡事得遵照他们的规矩。照他们的规矩自杀是不允许的。


因此我活了下来,等着日本人回来抓我。我常常去看潘老师,给他带去些好吃的。每天下午,我都走出校门来到山坡上。山坡上有许多石头堆起来的小坟堆。多年以来死去的孩子都埋在这里,开京也葬在这里。我在房间里找到几片龙骨,都是开京最后几个月挖出来的。那些都是些古代动物的骨头,不算是很有价值。我拿起一片骨头,用一根粗针在上面刻字,把骨头变成像宝姨早先给我的那块甲骨文一样。我刻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刻完一块又一块,手上停不下来。我要记住这些话。就这样,我像品尝美味一样,一点点咽下我的悲伤。


我把这些甲骨带到开京墓前。每次放下骨头的时候我都说:“开京,你想我吗?”沉默许久之后,我接着讲给他听这一天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哪个孩子生病了,哪个孩子表现特别聪明出色,我们如何用光了药物,他不能回来给学生们教地理是多么可惜,如何如何。有一天我只好告诉他说道勒小姐今天早上没能醒来,她很快就要来,长眠在他的身旁。早餐的时候,格鲁托芙小姐说:“她去得很安详,回到主的身边去了。”她说得很轻松,仿佛很高兴事情这样发生,可是一说完,她马上紧紧闭上嘴巴,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皱纹,透露出她的伤心。对格鲁托芙小姐来说,道勒小姐就像是母亲,姐妹,是老朋友。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