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露丝躺在自己的旧床上,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时候,只不过换了个成年人的样子。她既是从前的自己,又不是。又或者有两个不同版本的露丝,露丝1969和露丝1999,一个比较天真,另一个感觉敏锐,一个依赖性强些,另一个比较独立,两个人都心怀恐惧。她既是母亲的孩子,如今母亲变得像孩子一样,她又要担负起母亲的职责。这么复杂,就像中国人的名字和汉字,同样的偏旁部首,看似简单,却有着多种多样的组合变化方式。还是她幼年时候睡的那张床,少年时临睡前的种种思绪历历在目。那时的她孤零零一个人,心痛地想着以后会怎么样。跟童年时一样,她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想到母亲的呼吸终有一天会停止,心中充满了恐惧。她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呼吸就越是费力。每吸一口气都要好大的气力,呼气却容易,放松即可,可露丝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失去母亲。
每星期有好几次,茹灵和露丝两个会跟鬼魂说话。露丝总是主动把收在冰箱顶上的旧沙盘端出来,说要给宝姨写信。妈妈的反应总是很客气,就像人家请她吃巧克力:“哦!那就……来一小点。”茹灵向宝姨询问,这本儿童书会不会让露丝一举成名。露丝让宝姨说茹灵会一举成名。
有天晚上,露丝举着筷子,刚要跟妈妈继续她们的占卜游戏,却听到妈妈说:“你跟亚特为什么吵架?”
“我们没吵架。”
“那你们为什么不住一起了?是因为我吗?是我的问题吗?”
“当然不是。”露丝冲口而出,声音有点大的过分。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她看一眼露丝,仿佛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很久以前,你刚认识他,我就跟你说,为什么要先同居?你这么做,他永远都不会跟你结婚。你还记得吗?哦,现在你想了,啊,妈妈说的对。跟他同居,他只当我是剩饭剩菜,随便可以丢掉的。别不好意思。老实说吧。”
露丝不无懊恼地记起,妈妈的确说过这些。她手上不停地忙着把散落到盘边的沙粒拂回盘里,心里既为妈妈还记得这些事而惊讶,又为母亲这么关心自己而感动。茹灵说亚特的那些话倒也未必全对,但她的确是探到了问题的核心,露丝是觉得像剩菜一样,什么都没得挑了才找到自己。
露丝跟亚特之间的确是出了大问题。在这段尝试分居时间里,露丝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话说回来,这不是分居是什么?分开之后,她越发看清楚,自己已经习惯了,哪怕对方不提出要求,她也会主动妥协,迎合他的感受,这已经成了自己的情感模式。有时候她以为,任何一对爱人,不论婚否,都得达成这样的妥协,不论是主动为之也罢,勉为其难也罢,非如此无法共同生活下去。那么,亚特有没有迎合过她的感受呢?就算他做过,露丝也不曾感觉得到。现在两个人分开了,露丝觉得很轻松,没了束缚。正是她当初想像,若是母亲哪天没有了,她会有的感觉。可是眼下,她只想紧紧守在母亲身边,仿佛母亲是她的救命稻草。
露丝和母亲每周两次到瓦列乔大街亚特家里吃晚饭。那几天里,露丝得提早把工作赶完,好去采购。她又不想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就带她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茹灵不停地对每件东西的价钱发表评论,问露丝是否应该等到这东西减价了再买。露丝一到家——没错,露丝提醒自己,瓦列乔大街上这套公寓不管怎么说仍然是自己的家——就把母亲安置到电视机前,随即查看又没有写明给她和亚特两个人的邮件。她发现,把他们俩当作收信人夫妇的邮件很少,反而大部分的修理帐单都是写的露丝收。这样的晚餐聚会结束时,露丝身心俱疲,一想到马上可以回到母亲家中,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立刻觉得很轻松。
有天晚上,她正在厨房里切菜,亚特悄悄靠到她身边,拍拍她的屁股,说,“不茹请高灵照看你妈妈?你就留下来过夜,我们也来个鸳梦重温。”
她脸红了,很想靠在他身上,张开双臂抱住他,可是又很害怕这么做,仿佛抱他像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样,充满危险。
他亲吻着露丝的脖颈。“要不你现在就歇会,我们溜到浴室里去,快快亲热一下?”
她不安地笑了。“大家都会知道我们在干吗。”
“不会的,”亚特在她耳朵边呼气。
“我妈会知道的,她什么都看得见。”
她这么一说,亚特立刻住手,露丝倒觉得很失望。
他们分居的第二个月,露丝对亚特说,“如果你真想跟我一起吃饭,不如我们换换,你到我妈妈家来,每次都是我大包小包搬过去,这样很累的。”
于是改成了亚特和两个孩子每星期两次到茹灵家来吃饭。“露丝,”有天晚上多丽看到露丝做色拉,跟她抱怨,“你什么时候回家啊?爸爸很闷的,菲雅老缠着爸爸,‘爸爸,没什么好玩的,没什么好吃的。’”
听到孩子们想念她,露丝觉得很开心。“亲爱的,我不知道。外婆需要我。”
“我们也需要你。”
露丝觉得心里直揪得慌。“我知道啊。可是外婆病了。我得陪在她身边。”
“那我能不能来跟你一起住?”
露丝笑了。“我当然欢迎,可你得先问问爸爸同意不。”
两个礼拜之后,菲雅和多丽两人拖着充气床垫来了,两人都挤在露丝房间里。多丽非说这里是“女生宿舍”,把亚特赶回家去了。那天晚上,露丝陪两个孩子看电视,大家在手上互相画刺青图案。下一个周末,亚特问有没有个“男生宿舍”日。
“我想我可以安排一下,”露丝羞涩地说。
亚特带来了自己的牙刷,一套换洗衣服,还有一套小型音响,里面带了一张迈克尔?费恩斯坦演唱的格什温作品唱片。夜里,他跟露丝一起挤在小床上。可是茹灵就睡在隔壁,露丝没有亲热的情绪,她对亚特这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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