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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卡夫卡短篇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卡夫卡 | 发布时间: 894天前 | 60098 次浏览 | 分享到:


    尽管他在脱去军上装、随后一件件脱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明显地匆匆忙忙,但对每件衣服却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抚摸军装上的银色丝绦,抖了抖一条穗子,把它摆正。与这种一丝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称的是,他刚把一件衣服整好,虽然有些勉强,却是猛地一下扔进了土坑。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短剑和短剑挂带。他从鞘中抽出短剑,把它弄断,然后抓起断片、剑鞘和皮带,统统扔进了坑里,他扔得很猛,坑底里发出了这些东西碰撞的声音。 


    现在他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旅行家咬住嘴唇一声不吭。虽然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无权阻止军官的任何行动。如果说军官所眷恋的这套法庭程序确实已经到了该废除的时候——或许这是旅行家干预的结果,旅行家本人也觉得有义务这样做——那么,军官现在做的就没有一点不对;处在他的地位,旅行家也会这么做。起先士兵和犯人没弄清出了什么事,开始时连看都没有看。犯人非常高兴地收回了手绢,但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士兵一个突然而迅速的动作把手帕抢到了自己手里,塞在身后的皮带上;反过来犯人又想从士兵那儿再抢回来,但士兵却非常机警。所以,俩人半真半假地吵起来。直到军官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时,才引起了他俩的注意。特别是犯人,他好像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要降临到军官身上了。也许会一发而不可收,很可能是这位外国旅行家下的命令,这真是报应。自己虽然只受了半截子刑,仇却要彻底地报。他裂开嘴巴无声地笑着,笑容挂在脸上,不肯退去。 


    军官呢,已经转身走向机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机器,可现在看见他怎么摆弄机器、机器又怎么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惊。他只是把手凑近“耙子”动了一下,“耙子”就上下起落了几下,直到把位置调得刚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来;他只在“床”边上抓了一下,“床”就抖动起来;毡团对着他的嘴,只见他实在是不想咬进嘴里,可也没有犹豫多久就认了,张口咬住了毡团。一切就绪,只有皮带吊在两边,显然没有使用的必要,军官根本不需要上绑。这时犯人发现皮带松着,以他看,不捆皮带处决手续就不够完善,于是向士兵使劲挥挥手,俩人跑过去给军官捆皮带。军官本来已经伸出一只脚去蹬启动“绘图员”的手柄;看到这两个跑过来,就把脚抽回来,让他俩给自己把皮带捆上。可是现在他够不着手柄了;不管是士兵还是犯人,谁都不知道手柄在什么地方,旅行家又是铁了心站着不动。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皮带刚一捆好,机器自己就动起来了;“床”颤抖着,针在皮肤上跳动,“耙子”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经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想起“绘图员”里有个齿轮是要响的;然而一切正常,连一点嗡嗡声都听不到。 


    机器静静地工作着,静得叫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旅行家朝士兵和犯人看了看。犯人显得比士兵更活跃,一切都让他感兴趣,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直起身子,一直伸着食指给士兵指这指那。旅行家觉得很不舒服。他本来决心呆到这儿看到底,可看到这俩人的样子却受不了了。“你们回家去吧,”他说。士兵可能早就准备走了,可犯人觉得这一声命令简直是对他的惩罚。他合起双手哀求让他留在这儿,后来看到旅行家摇着头不肯让步,干脆就跪倒在地上。见命令这会儿不起作用,旅行家就要走过去把他俩赶走。突然他听到上面“绘图员”里面有响声,抬起头来向上望去。是不是那个齿轮又出故障了?但是,根本不是那回事。“绘图员”的盖子缓缓向上升起,最后完全打开。一个齿轮的齿露出来,渐渐升高,很快,整个齿轮暴露出来,仿佛是有一股巨大的神力把“绘图员”往一起挤压,弄得整个齿轮在里面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齿轮自己转动着跑到“绘图员”边上,往下掉去,直直地落到沙地上,停住不动了。可是上边又冒出来一个齿轮,后边跟着出现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和大小难分的齿轮,一个个都跟第一个一样,滚动着掉到了沙土地上。他总以为这下“绘图员”这给掏空了吧,突然间又冒出来一堆,数量特多,跌落下去,在沙地上滚动几下就宁息了。这个场面使犯人完全忘记了旅行家的命令,齿轮使他狂喜不已,他总想接住一个,推推士兵,要他帮忙,可是他立刻吓得缩回了手,因为后边紧接着又是一个,反正刚开始时把他给吓退了。 


    相反的是旅行家却心神不安;显然机器会变成一堆废铁;它那平静安宁的运转只是一种假象。他觉得这会儿应当照顾军官,因为他再也顾不了自己了。可是滚动着的齿轮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根本就忘了顾及机器的其余部分。然而现在,当最后一个齿轮从“绘图员”上滚落地下、他弯腰去看“耙子”时,他却看到一幕新的、更让人窝火的意外事。 


    “耙子”不是在写,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动人体,而是抖动着把人体向上往针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话,就把整个机器停下来,这毕竟不是军官所希望进行的那种动刑场面,这简直是形同凶杀!他刚伸出双手,却见“耙子”叉着军官那已经刺穿的躯体向上升起,往一边转去,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到了第十二个钟头才会出现。鲜血,纯纯的血在向外淌,流成了几百条小河,连水管也失去了作用。现在连最后一个动作也卡住了,军官的身体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脱开,鲜血直流,悬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耙子”要回复原位,却好像没有摆脱本身的负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过来帮帮!”旅行家向士兵和犯人喊道,自己先抓住军官的双脚。他想自己在这头把脚向下压,那两个应该在另一头抱住军官的头,想这样缓缓地把军官从针刺上卸下来。可那两位犹豫着不肯过来;犯人干脆背过身去;旅行家只得走过来强迫他俩到军官头部那儿去。这时候,他却极不愿意地看见了死者的脸。军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丝死后应得的解脱;别人在机器里得到的,军官却没有得到;他双唇紧闭,眼睛圆睁,仍具生命的气息,目光平静而充满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铁刺穿透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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