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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窥视者》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阿兰·罗伯-格里耶 | 发布时间: 689天前 | 17008 次浏览 | 分享到:


    “到了。”渔民用快活的声音说。阳光消失了。海鸥的灰白色羽毛又回到六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在陡削的悬岩边沿上的小径——有些地方小径太贴近悬岩的边沿了,因为悬岩的边沿新近有些地方又坍倒过——小径突然几乎垂直地落下去,一直落到房屋周围那片平坦的草坪上。房屋只有一个窗户,是个狭小的方形窗户。屋顶铺着很厚的、不整齐的石板,是手工凿成的。“到了。”渔民又说。


    他们走进屋子。水手先进去,旅行推销员跟在后面,顺手把门带上,门上的插销自己关上。事实上,这所小房子离村子相当远,并不像房主人所说的“只走三十秒钟就到了”。主人的名字用粉笔写在门上:“让?罗宾”。书法笨拙,既写得过于用心,又仿佛全无把握,使人想起小学生的书法作业;不过一个孩子即使踉起脚尖,也不可能到达门板上的那个高度。字母b的一竖写得不直,向后面倒下去;上面的圆圈又太圆了,仿佛一个翻倒的圆肚花瓶和瓶颈连在一起。马弟雅思一边在没有亮光的过道里摸索前进,一边思索着这个名字是不是水手自己写上去的——抱着什么目的才写的。“让?罗宾”,这个名字对他说来确是熟悉的,可是还不能够使他想起和这个水手有关联的一些往事。屋子里面很黑暗,也很复杂,在屋子外面,他虽然看到了屋子的狭小和只有一个窗户,也不会想像得出屋子里面会这么复杂。他在黑暗中摸着水手的背脊前进——好几次突然转弯——他根本看不见他是在穿越房间还是穿越走廊,或者仅仅是越过几扇门。


    “注意,”汉子说,“这儿有个石级。”


    现在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轻微,仿佛害怕惊醒睡着的人、病人,或者一只恶狗似的。


    这个房间给马弟雅思的印象是相当宽敞——当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狭小。从方形的小窗户——一定就是面对小海湾的那个窗户——射进来一道强烈的、耀眼的、然而也是有限的光线——照不到房间周围,甚至达不到房间的中央。从黑暗中清楚地显露出来的,只是一张笨重的桌子的一角,和有些地方铺得不齐整的地板。马弟雅思向窗户那边走去,想从那些肮脏的玻璃上望出去。


    他没有来得及认出窗外的景色,因为他的注意力马上被一件用具——大概是一件厨房用具——突然跌落在地上的响声吸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他分辨出离窗户最远的屋角里有两个人的轮廓,一个就是那个渔民,另一个是个少女或者少妇;这个女子是他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出来的,她的身材苗条,脆弱,穿着一件紧身袍子,颜色如果不是黑色的,就是深色的。她弯下腰,屈着膝,去抬起跌落在地上的用具。水手动也不动地站着,在她的上面,两手叉腰,头稍向下俯——仿佛在凝视着她。


    在他们身后有些火焰从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露出来,这洞口开在一个平面上,火焰是黄色的,很短,向两边散开,以免越出洞口;它们是从一个靠在后面墙上的大火炉的炉口里喷出来的,炉口的两个圆形的生铁盖子有一个被拿掉了。


    马弟雅思绕过那张大桌子走到他们俩那里去;可是主人丝毫没有介绍客人的意思,连别的话也没有说。他的洋溢的感情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主人的脸是严厉的,脸上半闭的眼睛露出一丝忧虑,或者愤怒。在旅行推销员转过身去望窗口的那一刹那间,他和那个年轻的厨娘——他的女儿?——他的老婆?——他的女仆?——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大家默默无言地坐到饭桌旁边。餐具只有两只盛汤的盆子,直接放在木桌面上,还有两只酒杯和一只中等大小的铁锤。两个男人面对窗口,坐在一条和桌子平行的长凳的两端。水手从衣袋里摸出小刀,拿小刀上的拔瓶塞器先后把两瓶红酒都开了。女人给马弟雅思摆上一只酒杯和一个盆子;她接着又拿来一锅子滚热的土豆,最后徒手拿来两只煮熟的“蜘蛛蟹”,盆子也懒得用一只。然后她坐在面对旅行推销员的一张凳子上——因此她是坐在马弟雅思和窗口之间,背着亮光。


    马弟雅思尽力想通过玻璃窗望出去。水手给大家倒酒。两只翻过来的蟹在他们面前并排放在桌上,多节的蟹脚向着天,稍微向内收缩。马弟雅思望着对面的女人,看见她只穿了一件布施子,他觉得自己太热了。他脱掉身上的短袄,扔在长凳后面的一个箱子上,解开上衣的纽扣。现在他后悔被拉到这个破房子里来,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一个陌生人,讨人厌,惹人不信任;何况他到这儿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正如他所预料得到的,他在这儿没有希望卖出任何手表。


    他的两个同桌的伙伴开始不慌不忙地用指甲剥土豆皮,他也伸手向锅里拿了些土豆,学他们的样子。


    突然间渔民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出人意外,使马弟雅思吓了一跳;他把自己的视线从黑袍子转到主人的突然恢复平静的脸上。主人的酒杯又干了。马弟雅思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想起来这也真有趣!”汉子说。


    旅行推销员考虑要不要回答。他认为最好还是埋头剥土豆,他的长得异乎寻常的指甲使他剥起来很方便。他望着那件薄薄的紧身黑施子,望着背着亮光的颈背上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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