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阁下身体不错,但您装出一副生病的样子以便获得人们的同情。”她说。
他脱去睡衣,请姑娘在油灯下看看他的上身。姑娘丝毫不漏地看清了所能看到的最糟糕的身体:腹部干瘪,肋骨外露,上下肢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整个身子被一张汗毛稀少、如同死人一样苍白的皮包裹着,而他的脑袋,由于风吹日晒,则象是另一个人的。
“现在我所欠缺的就是死亡。”他说。
姑娘坚持道:“人们说您一向如此,但是现在让人们知道这些对您有好处。”
面对着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没有认输,他继续摆出有关他病症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而她则不时被睡魔所压倒,并在睡梦中继续与他对话,一点也没有离开谈话的思路。整个夜里,他连碰都没有碰她,但能感受到她青春的气息已经足够了.突然,伊图尔维德上尉开始唱道:“如果暴雨仍不停歇,如果狂风愈刮愈急,抱住我的脖项,让大海吞没。”这是过去的一首歌,那时胃还能忍受熟透的番石榴的强烈诱惑和黑暗中女人的无情。将军和姑娘几乎以虔诚的心情一起听了那首歌,但是当另一首歌唱到一半时,姑娘又睡着了,而他则感到疲惫不堪、心绪不宁。歌声消失后,夜的寂静是那么纯洁,当狗的吠声四起时,姑娘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以免惊醒他。他听到了她摸索着寻找门锁的声响。
“你走了,处女?”他问。
她伴以俏皮的笑声答道:“只要和阁下住一宿,谁也不会是处女。”
象所有其他女人一样。她走了。在他一生中遇见过的那么多女人里,其中很多与他只有过短暂的欢愉,但从没有向任何一个女人暗示过让她留下来的想法。一旦他的欲望如愿以偿,他就满足于在记忆中继续回味她们;或从遥远的地方通过火热的书信表示对她们的迷恋;或给她们赠以厚礼以给自己的健忘辩解,但决不使自己的生活哪怕有一丁点儿陷入这种与其说是爱倩不如说是虚荣的感情里去。
那天夜里,当只剩下他孤单一人时,他下床来到伊图尔维德身旁,后者与其他几个军官围着院子里的篝火在继续交谈。将军让他唱歌,请何塞?德拉,克鲁斯?帕雷德斯上校用吉它伴奏,就这样,一直唱到黎明时分。大家从他所挑选的歌曲中意识到了他当时恶劣的心情。
第二次去欧洲回来后,他曾对流行歌曲很感兴趣,他不仅纵情唱这些歌曲,而且在加拉加斯上流社会的婚礼上,他随着这些歌曲跳舞时的优美舞姿是谁也比不上的。战争使他改变了兴趣,那些源于民间、曾搀着他的手在初恋时期疑窦丛生的大海里漫游的浪漫主义歌曲,已经被华丽的华尔兹舞曲或振奋人心的军乐曲所代替。这天晚上在卡塔赫纳,他又一次要他们唱他青年时期的那些歌曲,其中有些太古老了,他得不不教伊图尔维德唱,因为后者太年轻了,实在记不起这些歌曲。随着将军陷入内心的苦痛,听的人都慢慢走开了,最后,只剩下伊图尔维德陪他一起凝望着篝火的余烬。
那是一个不平常的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阵阵海风带来孤儿的哭声和腐烂变质的花香。伊图尔维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可以从清晨起不眨一眼地端详冰凉的灰烬,就象他充满灵感地高歌达旦一样。将军一边用木棍拨旺火堆.一边打断了他的歌唱:“墨西哥那边有什么新闻?”
“我那边没有人,”伊图尔维德说,“我是个被流放的人。”
“这儿我们都是被流放的”将军说,“从战争开始起,我在委内瑞拉只待了六年,其余的时间我都耗在拦截不驯的马驹(33)、奔波在半个世界之间。您无法设想要是现在能在圣马特奥斯吃上顿炖牛肉我愿付出的代价。”
他的思绪应该离开他现实的生活回到童年时代的榨糖厂去了,默然片刻后,两眼盯着行将熄灭的篝火。当他重又开始说话时,思绪已回到现实里了。“扯蛋的是我们已不是西班牙人了,我们东跑西颠地到过的这些国家,不是三天两头地更换名字,就是那些政府都是短命的政府,以致我们自己都弄不清楚找们是什么鬼地方的人。”话毕,又回过来长时间地盯着篝火的灰烬,他换了一种语调问道:“世界上这么多国家,您干吗到这儿来?”
伊图尔维德王顾左右而言他。“在军事学校时,老师教我们纸上谈兵,”他说,“我们在石膏做的地形图上用铅铸胞小兵作战,星期天老师带我们去附近的草原上,那儿既有放牧的奶牛,也有做完弥撒的妇女,为了让我们习惯惊恐的气氛和火药气味,上校就打一发炮弹。教员里最有名的那一位是个有残疾的英国人,他教我们人死后怎样从马背上跌下来。”
将军打断了他的话。“您喜欢战争?”
“我喜欢的是您那种战争,将军。”伊图尔维德说,“从我被接收入伍到现在快两年了,但是我还不知道一场有血有肉的战争是什么样子。”
将军的目光仍未移到他脸上。“嗯,您走错道啦。”他说,“这里除了一些人反对另一些人外,再没有别的战争了,而这些战争有如在杀害自己的母亲。”何塞?帕拉西奥斯从暗影中提醒将军,天就要亮了,于是他用树棍拨散了灰烬,当他站起身时,抓住伊图尔维德的一只胳膊说“我如果是您,就趁丢脸的事还没有撵上,赶紧离开这儿。”
何塞?帕拉西奥斯没完没了地重复,让灾星笼罩着“波帕足”的这座房子。当他们刚搬到那儿还未安顿就绪时,海军中尉何塞?托马斯?马查多便从委内瑞拉带来了消息,说好几个兵营宣布不承认分离主义者的政府,另外,一个新成立的、支持将军的政党势力日盛。将军单独接见了中尉,并认真地听取他谈的情况,但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带来的消息都挺好,但是晚了,”他说,“至于我,一个可怜的不能动弹的人怎么能对付整个世界呢?”他命令以周到的礼节款待这位来使,但没有答应给他任何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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