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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猎物》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伊莱娜 · 内米洛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27天前 | 6638 次浏览 | 分享到:


洛朗 · 达格尔纳柔声地说:


“他是自由的……”


他的反应正如他妻子所预料到的那样:他可能很想叫住儿子,脸上带着他那常常是抑制不住的、像是自嘲而腼腆的微笑说:“过来……你总不着家……”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变成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叹息。他默默不语地让儿子走了,然后重新捧起他的那本书。现在,他似乎很幸福。他属于那样的男人,在沉思默想和精神思辨中才会觉得自在安然。阅读带给他的,如同酒精带给别人的一样:忘却生活。


达格尔纳家的小楼建在维希纳的北面。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汽车在国道上奔驰。离花园不远处,有一个交叉路口,小汽车从花园的栅栏前面经过而刹车的时候,往往会发出难以忍受的嘎吱声,就像焦急的喊叫。但是,到了这个时辰,汽车越来越少。然后,这栋小屋会在沉寂中安息,直到第二天。此刻,雨下个不停,大颗大颗的雨珠急不可耐、一刻不停地敲打着屋顶。


洛朗 · 达格尔纳把书高高地举起来,以便更好地截获一盏有三个灯嘴的分枝吊灯照射出的微弱灯光。客厅里很冷,很不舒服,堆满了从花园里搬进来的家具。一到秋天,这些家具都会从花园里搬进来。靠墙放着不知用了多少个年头的破破烂烂的藤椅,和一串早已退色、拱架锈迹斑斑的槌球。屋子被一个没有鲜花也不漂亮的花园包围着;古老的黑杉挺拔而壮硕,树枝已经撑到窗户上,台阶上亮着的一盏灯朦朦胧胧地映照着这些杉树,还有草坪中间的那个石膏坛子,坛子边檐盛满了雨水和腐烂的树叶。


这栋黄砖楼房看上去就像战前的建筑一样,阴沉、结实、丑陋、朴素、耐用,是洛朗 · 达格尔纳第一次结婚时建起来的。但他的前妻路易丝早早就死了,而且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死去的,现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这里……许多年来,由于他身患疾病,建筑师的收益已经少得可怜的时候,一家人就住到了这里,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都没有离开过。在11月的夜晚,正如那天晚上一样,巴黎显得出奇地遥远……这是因为达格尔纳家没有汽车。


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低着头在那里缝补衣物,她那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的长发布满了银丝,以前它们可都是乌黑发亮的。时不时地,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叹口气,皱着眉头,定神地看着前面,两片紧闭的薄嘴唇嚅动着,低声挤出一些数字:


“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十二和八……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十多法郎……”


她长着一个又瘦又直的大鼻子,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忧郁的眼睛。她那天生干燥的皮肤从来都没接触过脂粉,就像因缺少食物而营养不良一样。她的容貌并不缺少姿色,但却过早地憔悴了。从身材来看,这是一个高挑靓丽的女人,身段无可挑剔,她那凋谢的面容和完美的身段形成非常奇怪的对比。


结婚的那一天,她给过她的继子让-卢克一份礼物,让-卢克当时才八岁。让-卢克被父亲推过去亲吻她向她表示感谢,亲完后没多久,不知道是出于好玩还是害羞,他再一次把嘴巴伸过去,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你已经亲过我了,让-卢克……”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抬眼瞅见让-卢克的眼神,心里想:


“我在说什么呀?……我疯了吗?……”但是,这些刻薄的话和责备是在一股无名力量的推动下脱口而出的,而她原本只是有些不安,心意是好的,觉得这种爱是徒劳的,是白费劲。这天晚上,她还在想:


“养另一个女人的孩子真难啊!”


让-卢克现在都二十三岁了。可怜的洛朗魂归西天的那一天一定会是个悲惨的日子,到那个时候,全家人除了让-卢克,就没有别的依靠了。


洛朗 · 达格尔纳在德国被囚禁的那段时间,得了一种腰部痉挛的疾病。最后一次手术之后,他的病已经变成不治之症了。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疲惫,深陷的眼眸似乎是朝里面转的,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这种眼神显示出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唉,过不了多久,家里的主人就变成让-卢克了。他将是他那年幼的弟弟和异母妹妹(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第一次婚姻生下的女儿,被她现在的丈夫收养了)的法定监护人。可是,他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她心想:


“他是铁石心肠。”


她把缝衣针举到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大声说道:


“他今晚不会回来。”


“你问过他了?”


“我可不敢问他。他会让你明白,你这么问他会惹他不高兴。这种事不用对方细说我都明白。”


洛朗不能忍受让-卢克被妻子责备,不管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还是在心底里掖着的,所以他焦虑不安地喃喃说道:


“我肯定他会回来。”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会回来的,我的朋友……别担心。”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2)


洛朗已经在责备自己这么想儿子太儿女情长。他无意地通过想象把让-卢克与约瑟,以及那个虽然不是他的骨血但他还是尽力去爱的小克洛蒂娜区分开来。他把那只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的手伸过去,抚摸着约瑟纷乱的头发和克洛蒂娜的前额:


“你们怎么样,孩子们?”


他俩没有搭话:父母的声音很少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克洛蒂娜十六岁了,约瑟十二岁。在这种年龄段的孩子,身体外面围着一堵无形的墙,把他们的感官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有时候,他们的母亲说到某些话时,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叫他们,传到他们的耳边时,他们的身体战栗着,就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但洛朗 · 达格尔纳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坚实的影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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