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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猎物》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伊莱娜 · 内米洛夫斯基 | 发布时间: 627天前 | 6640 次浏览 | 分享到:


克洛蒂娜,一个已经发育成熟的胖乎乎的小女人,长着一头黑发,粉红色的脸颊上堆满了沉甸甸的肌肉,一副矮胖、壮实、冷漠、神秘的样子,她正在那里缝一件内衣。她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看着周围,内衣搁在大腿上,手里玩着她的银手镯。约瑟坐在她旁边,正低着头,兴奋地翻着一本书,他的头发落在宽阔的前额和美丽的眼睛上。他并没有中断阅读,只是猛地一甩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去,然后他把拇指塞进耳朵里,把指甲扎进脸颊。他的皮肤还很细嫩,像女孩子一样,手指压过后红一块紫一块的。洛朗心里想,他长得像让-卢克,但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面色红润,很幸福……让-卢克从来就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八岁就被关进了学校,总是那么苍白、消瘦,套着一层外表冷漠的护甲。学校都是清一色的男老师授课,同学也都是男孩子,接受这样的教育使他对自己充满怀疑。洛朗又看见长子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他那双细小明亮的眼睛,他那两片漂亮的嘴唇仿佛在坚强意志的作用下紧紧地抿着。他的声音很轻柔,但他说话时使用的是短促的句子。洛朗想到他时很伤感,很害怕……“当一个人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心想,“他对一个孩子的感情就像对一个心爱的女人一样。让-卢克那些最简单的动机对我来说都显得很神秘莫测。他现在在哪里?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吗?哪个女人?我儿子会喜欢一个女人吗?还是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我记得我在他那个年纪,随便哪个男孩子,最笨的最粗鲁的男孩子都很亲近我,在我眼里他们比我自己的父亲更加重要。多少时间都浪费在那些窝囊废身上了,对那个即将死去的人却是那么蔑视、那么不放在心上啊,我现在也像那个快死的人一样。让-卢克可以从我的嘴边听到多少苦涩而又沉重的经历啊,可他却想都没想过这回事……对他来说我算老几啊?我能给他什么?什么也不能给他,确确实实不能给他什么。两年来,他的学费我都拿不出来,甚至连吃饭的钱都给不了他。他在做什么?他怎么生活?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我害怕知道他不幸,害怕知道他缺吃少喝,害怕知道这些,因为我怎么可能帮他呢?自由吗?他当然是自由的……可是,除了这可怜的自由,我还能给他别的什么呀?他谨小慎微,过早地成熟了。可他幸福吗?自由只是在人们对它充满期盼的时候才美丽,才会让人热烈地渴望,但像这样作为礼物,它有着别样的名字:遗弃,孤独……”


可是,洛朗又能怎么样呢?他上一次做完手术后,就不再工作了。他仅靠国库、税务机关留给他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年金生活。他现在领的是最后的息票了。他死后将给家人留下一份他以前订立的人寿保险,和维希纳的那栋卖不掉的小楼;小楼卖不掉,因为那是在1932年年底,一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开始了。让-卢克的前途非常暗淡……


他轻轻地阖上眼睛,为的是在想象中更清晰地看见儿子亲爱的面孔。今天晚上他会回来吗?……从礼拜六到礼拜一,让-卢克住在维希纳,但其余几天,他住在巴黎。今天晚上,房间里还散发着让-卢克存在的气息。他留了几本书在桌子上,扶手椅的扶手上还有他的手表,表带是皮的,太短了,因为箍手腕,他不得不经常摘下,随后就忘在那里了。玛蒂尔德看见丈夫的目光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就站起来,拿起手表,放进一个抽屉里。让-卢克抽过的香烟味已然散去,只剩下雨水、秋天和湿漉漉的地面上那些从花园里弥漫上来的难闻气味。几只猫在黑暗中凄厉地号叫着。洛朗心想,他再也不必接受这些老掉牙的痛苦想法……害怕明天,担心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将来的生活?今天哪个男人幸福得足以做到来去无牵挂?他就像许许多多别的父亲一样……这是做父亲的悲哀,它压在他们中的千千万万的人身上……他叹着气,满怀柔情地看着书,那是一本封面已经破旧的薄薄的英文书。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他的话,他最喜爱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诗歌可以带给他一些慰藉。他读着:


my soul like a ship in a black storm


is driven i know not within……


“我的心,就像黑暗暴风雨中的一条船,不知道会被席卷到多深的地方……”


他抬起头,心情沉重地看着浸沐在雾气中的杉树,和照在树上、映着他们和墙面的苍白的灯光。到了又病又老的时候,谁能凝视着这些一动不动的黑色树木,呼吸着秋季泥土的气息而不瑟瑟发抖呢?……


他问了一句:


“克洛蒂娜,你能把百叶窗关上吗,我的孩子?……能把窗帘拉上吗?……我觉得冷。”


“克洛蒂娜,听见你父亲说的话吗?”达格尔纳太太说道。


克洛蒂娜站起来,拉上了窗帘。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3)


读初中上晚自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经常这样想:


“将来,当我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他想到‘裸体’两个字的时候,脸因为害羞和欲望而涨得通红),我会特别想起这些黑黢黢的墙壁和雨声,以增强我的快感。”


这天晚上,在一个温暖阴暗的房间里,睡在爱蒂身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古老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但它那么遥远,那么甜蜜,并且很好地去掉了邪恶的成分,以至于他对这件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并报以微笑。他是那么幸福……他们把灯熄掉了,一个小煤油炉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燃烧着,炉子的红心照着有花枝图案的壁衣,壁衣上印着因为潮湿而已经退了色的帆船。让-卢克是在蒙苏里公园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发现这种小包房的,由一道不引人注目的楼梯和一扇暗门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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