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会长。
“这就对了。”延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延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祇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有禅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延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延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许本该是个诗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无诗意。”
“这些甜蜜的话可是说您要离开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气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门口吧,我们在那里道别。”
我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几年前,外面会有一辆车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车,因为几乎已经没有汽油来开车了。我建议送他到电车车站。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说,“我要去会见我们的京都批发商。我放在心上的这类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说,我更喜欢你在楼上说的告别词。”
“这样的话,下次再上那儿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别。大多数男人大概会回头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缓缓行去,拐个弯转上四条大街就消失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岚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视着身边纷纷扬扬的雪,看着延一直延伸到拐角处的脚印,突然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烦恼。我何时才能再见到延?见到会长?或者再见到祇园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被人从家里带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忆,让我感觉如此孤单。
第二十九章
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它城市那样重建起来。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许多夜晚,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有时,我们见到灰 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我为会长和延心忧如焚,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狂风过后,我们看到是原形毕露的自己。举个例子,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儿,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她日渐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孩子,彷佛抓着悬崖边缘,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历经磨难,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换言之,在华丽的衣裳,娴熟的舞姿,机智的谈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复杂,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日复一日,我看着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然后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会长也许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会长也许是会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其中或许不会有我。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从未有过一丝迹象,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想着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万一会长一直都对我无动于衷呢?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会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一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可是有一种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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