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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生活在别处》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米兰·昆德拉 | 发布时间: 789天前 | 18993 次浏览 | 分享到:


    二十年了,你回来了


    我一生中最后一次


    重要的会面……


    是的,一切都很好。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了,皱纹,槛楼的衣衫,黄黄的牙齿,稀疏的头发,松垂的皮肤,没有血色的嘴唇,都没有关系。有比美丽或青春更美好的东西:


    必然。


    生活最后


    和最仁慈的礼物。


    于是他穿过房间,疲倦地在桌面上拖着他的手。


    他柔软的手套抹掉


    从前恋人们的指迹。


    他看出她曾认识许多男人,一大群情人,他们


    滥用了她皮肤的全部光彩。


    一首久已忘却的歌萦绕在他的心头。上帝,那首歌是什么样的?


    在沙床上漂着,漂着,……


    你在漂流,漂流,直到一无所剩,只有你的核,你自己心脏的核。


    她意识到他也没有什么可给予他的了,没有力气,没有青春。但是


    这些疲劳的时刻


    现在我感觉到了


    这些对自然的纯洁


    平静和必然过程的确证


    我只遗赠给你……


    他们深深地感动了,互相抚摸着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他称她"我的小女孩,"她称他"我最亲爱的小男孩",然后他们哭了。


    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没有交流的眼光或话语


    来掩藏他的不幸——或她的不幸。


    他们用焦干的舌头渴望得到的正是他们相互的不幸。他们贪婪地互相吮吸它。他们抚摸对方可怜的身躯,听见死亡的引擎在对方的皮肤下面轻轻地轰鸣。他们知道他们完全属于对方,永远属于对方,这是他们最后也是最伟大的爱情,因为最后的爱情总是最伟大的。


    男人想:


    这个爱情没有通向外面的门


    这个爱情就象一堵墙……


    女人想:


    死亡也许还离得很远


    但它的阴影此刻已靠近我俩。


    倒在椅子里,工作已完成。


    我们的脚找到了安宁


    我们的手再不需要触摸……


    再也没有什么可做


    只需等待嘴上的唾液 


    变成露水。


    当玛曼读到这首古怪的作品时,她象往常一样,对儿子不同凡响的成熟大为惊异——这种成熟使他能够理解还远离他自己的一个生命阶段。她没有看出,诗中的人物根本没有表现出真正的老年心理。当雅罗米尔最后把诗给女友看时,她也没有理解它的真正性质,她把它说成是恋尸癖。


    不,这首诗与一个老头或者太婆毫无关系。倘若我们问雅罗米尔,这两个人物有多大,他会窘迫地讷讷说,他们大约在四十岁到八十岁之间。他所知道的老年就是这样一个时刻,当一个人度过了他的成熟阶段;当命运已经结束;当不再需要害怕恐怖、神秘的未来;当所有发生的爱情都成了必然和结局的时刻。


    实际上,雅罗米尔忧心忡忡;他接近女人的裸体时就象踩在荆棘上一样。他渴望一个躯体,但又害怕它。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的情诗中,他从具体的躯体中逃进儿童游乐的世界。他剥夺了现实的躯体,把女性的生殖器想象成一个发出嗡嗡声的玩具。在这首诗里,他逃向相反的方向:逃进老年,在那里躯体不再危险和祟高,而是悲惨和可怜;一个衰老身躯的不幸多少使他与一个年轻女性身躯的傲慢重新和解,后者总有一天也会变得苍老。


    这首诗充满自然主义的丑陋。雅罗米尔没有忽略黄黄的牙齿,眼角的眵垢和松垂的肚皮。但在这些细节的严酷后面是一个深沉的愿望,渴望把爱情限制在它永恒不变的成分中,限制在可以取代母亲拥抱的那部分爱中,这种爱不受时间的支配,这种爱代表了"一颗真正的心",能够战胜躯体的力量,战胜展开在他面前、象猛兽猖獗的未知地带一样暗藏着危险的肉体。


    他写了许多诗,关于一个非真实的天真无邪的爱情,关于一个非真实的死亡,关于一个非真实的老年。在这三面淡蓝色旗帜下,他紧张不安地朝着一个成年妇女真实的身躯前进。


    当她到达时(玛曼和外婆已经到乡下住几天去了),尽管天色已黑。他一盏灯也没打开。他们吃了晚饭,然后坐在雅罗米尔的房间里。大约十点钟(这是玛曼通常打发他上床的时间),他说出了一句已练习了一整天,以便听上去显得很随便平常的话:"我们去睡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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