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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生活在别处》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米兰·昆德拉 | 发布时间: 786天前 | 18851 次浏览 | 分享到:


    一天, 他正在表白他对她的爱时(无疑, 是在激烈地吵过嘴之后),她说:"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了我哪一点?周围有那么多更漂亮的姑娘。"


    他相当兴奋地解释说,美貌与爱情毫无关系。他声称他爱的正是她身上那些别人也许认为丑的东西。他被热情冲昏了头,甚至开始详细列举。他说,她的乳房很小,发育不全,她有大而多皱的乳头,这只会引起怜悯而不是热情。他告诉她,她的脸上生有雀斑,她的头发是红的,她的身材很瘦,这些都正是他爱她的理由。


    红头发姑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她明白这些肉体上的事实(小乳房,红头发);却没有明白那个抽象的结论。


    然而,雅罗米尔完全被他的观点吸引住了。姑娘因自己不漂亮而流下的泪温暖和鼓舞了他。他决心为了擦去这些眼泪,为了把她裹在他的爱情中而献出自己的一生。在感情的迸发中,他甚至设想她过去的情人也是那些使她越发可爱的瑕疵之一。这是一个意志和才智的真正了不起的成就。雅罗米尔也是这样认识的,并着手写了一首诗:


    说起那个少女总是在我心里,(这行诗作为迭句不断地重复)。他表达了渴望占有她和她所有的瑕疵,她所有的人的完整和永恒,甚至那些玷污了她肉体的旧情人……


    雅罗米尔对他的创作充满了热情,因为在他看来,代替了那个光辉和谐的大楼阁,代替了那个人工的场所(在那里一切矛盾都被消除,在那里母亲和儿子和睦地坐在同一张桌子旁),他已经找到了另一座大厦——一座绝对的大厦,一种更严格更真实的绝对。因为假如不存在绝对的纯洁与安宁,那么还有绝对的感情,在其中一切无关与不纯的东西都被消融了。


    他对这首诗非常满意,尽管他知道没有一家报纸愿意登载它,因为它与欢乐的社会主义建设毫不相干。但是,他写这首诗不是为了报纸,他写它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姑娘。当他把它读给她听时,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但所有那些提到她的丑陋,提到撕扯她身子的手,提到老年的地方却又使她再次感到恐惧。


    雅罗米尔对她的不安毫不介意。相反,他喜欢和欣赏她的不安。他喜欢她谈论她的疑惧,用冗长的解释和反复保证来平息它们。然而,使他懊恼的是,姑娘并没有分享他对这个题目的喜爱,她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别处。


    雅罗米尔可以原谅姑娘瘦小的乳房(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因为它们的缘故而对她不快),甚至可以宽容那些挤压她身子的陌生人的手,但有件事他觉得不能不考虑:她那没完没了的絮叨。他刚给她读了几行体现他一切思想和信仰精华的诗,他几乎还没有读完,她就已经在愉快地唠叨起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来了。


    是的,他愿意用他爱情的镪水溶解她所有的缺点,但是得有一个条件:她必须顺从地把自己放低,进入这个溶解的浴缸,她必须完全把自己浸在这个爱的浴缸里,不准有任何思想偏差,她必须满足于呆在被他的言语和思想淹没的水面之下,她必须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可她又不停地絮叨起来,谈她的童年,她的家庭,这个话题雅罗米尔觉得特别可惜,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他的异议(这是一个完全愚味无知的家庭,事实上这是一个无产阶级家庭)。正是由于他们,她不断地跳出他为她准备的浴缸。在这个浴缸里他装满了宽容一切的爱情之水。


    他不得不再次听她谈她的父亲(一个来自农村的精疲力尽的老工人),她的兄弟姐妹(这个家庭的人口象兔棚里那样多,雅罗米尔心想:两个妹妹,四个兄弟,她好象特别喜欢其中一位兄弟(他的名字叫简,似乎是一个什么古怪的家伙——在二月革命之前,他一直为一位反共的内阁部长开车子);不,这不光是一个家庭,这是一个令人厌恶、格格不入的巢穴,它的痕迹仍然深深留在红头发姑娘身上,使她跟他疏远,阻止她完全属于他。那个叫简的兄弟,他不仅是一个兄弟,而首先是一个男人,一个注视她十八年之久的男人,一个了解她许多个人秘密的男人,一个曾与她共用一个浴室的男人(有多少次她一定忘记了关门!),一个在她转变为妇人时期与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个肯定多次看见过她裸体的男人……


    你必须属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病弱、忌妒的济慈 给他的范妮写道,雅罗米尔又回到家,回到他童年时代的房间,动笔写一首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到了死亡,那个使一切静止的伟大拥抱。他想到了那些坚强的人,那些伟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情不自禁地想写一首出色的挽歌,在共产主义英雄们的葬礼上,这首挽歌将被人们吟唱。


    死亡。在那强迫性欢乐的时期,死亡也属于被禁的题目。但是,雅罗米尔确信能发现一个特殊的观点,可以使死亡从它通常的阴郁氛围中摆脱出来(毕竟,他以前写过一些有关死亡的优美诗句;他自己觉得,他是写死亡之美的行家)。他觉得他有能力写社会主义的死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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