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左右,三对夫妇和恩推斯特莅临,到了十点钟,这个小小的聚会进行得十分热闹,琼正跟漂亮的格雯?考克瑞尔聊天,忽然发现普宁穿着绿毛线衫,站在那扇通往楼梯脚的门外,手里高举一个平底无脚酒杯让她看。她连忙奔过去——这当儿她丈夫差点儿跟她撞个满怀,因为他也正匆匆走过去叫英语系主任杰克?考克瑞尔别再表演,杰克背朝普宁,正在用他那著名的表演招哈根太太和布劳伦吉太太乐——校园里有许多人背地里模仿普宁那副模样儿,杰克是学得惟妙惟肖的几位人士之一。他的模特儿这时在跟琼说话,“澡房里这个杯子不干净,还有别的不顺心的事。
地板透风,墙也透风——”哈根博士,一个和颜悦色、长方脸的老头儿,也发现了普宁,便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不大一会儿工夫,普宁那个平底杯子就给换了一杯威士忌苏打,他也经人介绍给恩推斯特教授。
“zdrastvuyte kak pozhivaete horosho spasibo①,”恩① 俄语:您好,过得怎么样,好,谢谢。
3推斯特精采地学说一连串俄国话——真格的,他倒有点象一位神情和蔼、穿便服的沙皇时代的上校。“有一天晚上,我在巴黎,”他接着说,一边眨巴着眼睛,“在那家有歌舞表演的‘乌果乐克’①餐馆里也这样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叫一群寻欢作乐的俄国人当真以为我也是他们的同胞而伪装成美国人咧。”
“不出两三年,”普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插嘴说,“人家也会把我当作美国人啦。”除了布劳伦吉教授,大家都哈哈大笑。
“我们会在澡房里给您加个电炉,”琼一边递给普宁一些橄榄果,一边私下里跟他说。
“温度怎么样?”普宁猜疑地问。
“等着瞧吧。还有别的抱怨吗?”
“还有——声音的干扰,”普宁说。“楼底下什么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我想,不大合适吧。”
客人开始散了。普宁拿着一个干净杯子,疲累地爬上楼梯。恩推斯特和他的主人是最后两个走到门廊那儿去的人。茫茫黑夜,湿漉漉的雪花还在空中飞舞。
① 俄语音译,意:旮旯。
3“真遗憾,”恩推斯特教授说,“我们没能说服您永久来戈德温任教。我们有施瓦兹和老克莱特斯,他们都是您最钦佩的人。我们那儿还有一个天然湖。真是样样具备。甚至教员队伍里也有一位普宁教授哩。”
“我知道,我知道,”克莱门茨说,“可是这些连续不断对我的邀请未免来得太迟了。我打算不久就退休啦,在这之前我倒宁愿留在这个发霉而熟悉的洞穴里。您觉得,”他压低嗓门,“布劳伦吉先生怎么样?”
“噢,他给我的印象是个挺好的人。不过在某些方面嘛,我又得说他叫我想起那位传奇似的人物,那位法文系主任,竟然以为夏多勃里昂①是位出名的大师傅哩。”
“小心,”克莱门茨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讲布劳伦吉呐,而且说得一点也没错。”
翌日清晨,英勇的普宁步行进城,按欧洲人那种派头甩动一根拐棍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尽量以哲人的态度注视周围各种事物,心里想象经过那场磨难之后再看到它们不知会有什么感受,接着又回想起最近一直在等待接受那场治疗,而这些事物那一阵子在他眼里又曾给过他什么感受呢。两个钟头之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回来,用拐棍① 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3儿支撑着身子,茫然若失。嘴里经过那一阵可憎的折磨,至今还在发麻,但是正有解冻的迹象,一股暖流渐渐取代麻木现象,使他觉得疼痛了。后来一连多日,他都在痛惜丧失了自己亲密的器官的一部分。他发现他过去那么钟爱自己的牙齿,连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往舌头就象一个又肥又滑溜的海豹,常常在熟悉的礁石当中翻腾欢扑,察看一个破旧而还安全的王国内部,从洞穴跳到小海岬,攀上这个锯齿峰,挨紧那个凹口,又在那个旧裂缝里找到一丝甜海草;而现在所有界标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又黑又大的伤疤,一个牙床的未知领域,恐惧和厌恶又叫人不敢去探察它。一把那副假牙塞进嘴里,就好象一个可怜的化石骸骸在给装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笑嘻嘻的上下颚似的。
按照原来计划,没有他的课,米勒给他准备的学生测验他也没去监考。十天过去了——他突然欣赏嘴里那副玩意儿啦。真乃一桩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一种旭日东升的景象,一嘴美国制的瓷瓷实实、雪白光滑、有效而人道的玩意儿。
夜间,他把这件宝贝放在一个盛着特殊溶液的专用玻璃杯里,它就在里面自顾自微笑,颜色粉红,颗颗似珍珠,完美得就象某种可爱的深海植物标本一样。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痴想完成一部关于古俄罗斯的伟大著作,一种想把民谣、诗歌、社会史和petite histoire①绝妙地搀合在一起的大杂烩,现在头不疼了,似乎终于可以实现了;嘴里这个崭新、半① 法语:稗史。
3透明的塑料圆形剧场也仿佛暗指一个舞台,一场戏就要开锣了。春季学期一开始,他的全班学生就不免会发现这种显著的变化,因为某一位学生在把那位脸色红润的老奥利弗?布雷兹特里特?曼教授编的《初级俄语》里的一些象“孩子在跟他的保姆和叔叔一块儿玩”这类的句子翻译成英语时(其实此书从头到尾都是两位无行的文丐约翰和奥尔加?克罗基编写的,如今两人均已亡故),普宁教授便坐在那儿,用一管铅笔的橡皮头卖弄地轻轻敲打他那整整齐齐、整齐得过分的门牙和大牙。另有一天晚上,他把正匆匆退至自己书房里去的劳仑斯?克莱门茨拦住,一边结结巴巴地赞叹,一边显示给他看那副美观的玩意儿,拿出来放进去都很方便,最后力劝惊讶而并非不友好的劳仑斯明天头一件事就是赶快去把他的一嘴牙也统统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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