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民间去,在工厂做工,当润滑工人,做纤夫。后来我走遍俄国,阅历了俄国生活,就变成这种生活的热烈崇拜者了。
我热爱俄罗斯民族,爱得心都痛了。我热爱而且相信它的上帝、语言、创作。……如此等等。有一个时期我成了斯拉夫派⑥,常写信去打搅阿克萨柯夫⑦。我做过乌克兰派⑧,研究过考古学,收集过民间创作的优秀作品。……我对各种思想、人物、事件、地点都入过迷,……一刻也没有间断过!五年前我致力于否定私有财产,我最近的信仰是勿抗恶。“
萨霞断断续续地叹着气,身子开始活动。里哈烈夫站起来,向她那边走去。
“我的好孩子,你想喝茶吗?”他温柔地问道。
“你自己去喝吧!”女孩粗鲁地回答说。
里哈烈夫窘住了,迈着负疚的步伐走回桌旁。
“这样看来,您生活得很快活,”伊洛瓦依斯卡雅说。“有许多事情可以回忆呢。”
“嗯,是啊,在坐着喝茶,有一个好同伴可以谈天的时候,倒是挺快活的,不过您不妨问一声,我为这种快活付出过多大的代价。我的生活称得上丰富多彩,可是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呀?要知道,小姐,我不是象德国哲学博士那样信仰,不是装模做样,我也不是在沙漠里生活,我的每一种信仰都使我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哟。您自己来下断语吧。原先我很富裕,跟我的哥哥一样,可是如今却成了叫化子。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入迷岁月里,我既花光了自己的财产,又花光了妻子的财产,还花掉别人很多钱。现在我四十二岁,老年近在眼前了,我却无家可归,就象黑夜里车队丢下的一条狗。我一生一世从没领略过什么叫安宁。我的灵魂不断地苦恼,我甚至为各种希望痛苦。……我干种种繁重杂乱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我忍饥受寒,我坐过五次监狱,我步履艰难地走遍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和托博尔斯克省⑨,……回想起来都心痛哟!我生活过,可是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岁月里并没有感觉到我在生活。信不信由您,我记不起随便哪年春天的情景,也从没留意过我的妻子怎样爱我,我的孩子们怎样诞生。我还能给您讲些什么呢?我驱使一切爱我的人遭到不幸。……喏,我的母亲已经为我悲伤了十五年,我那些高傲的弟兄不得不为我痛心,脸红,低头,花钱,到头来痛恨我就跟痛恨毒药一样。”
里哈烈夫站起来,又坐下去。
“如果仅仅是我自己不幸,我倒要感谢上帝了,”他没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继续说。“每逢我想起在那些入迷的岁月我常常做出荒唐的事,背离真理,不公平,残酷,危害别人,我个人的不幸倒显得无足轻重了!那些我应当热爱的人,我常常多么痛恨而且藐视啊,反过来,有些应该痛恨而且藐视的人,我却常常热爱。我变过一千次心。今天我信仰,膜拜,可是明天我却象胆小鬼似的躲开我今天的神和朋友,逃之夭夭,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人家在背后骂我坏蛋。只有上帝才看见我怎样常常为我的入迷害臊得哭泣,咬我的枕头。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故意说过谎话,做过坏事,然而我的良心却不清白!小姐,我甚至不能夸口说我的良心没有承担过害死人命的罪孽,因为我的妻子就是看不惯我的胡闹,在我眼前憔悴而死的。是的,我的妻子!您听我说,目前,在我们的社会生活里,盛行着两种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些人测量女人的颅骨,打算证明女人比男人低下。他们寻找女人的缺点,以便嘲笑她们,在她们眼里显出男人高明,为男人的兽性辩护。
另一些人却竭尽全力把女人提高到自己水平上来,也就是逼她们背诵三万五千种昆虫,照男人所说和所写的那样说些和写些蠢话。……“里哈烈夫的脸阴沉下来。
“我告诉您说吧,女人素来是而且将来也还会是男人的奴隶,”他用男低音讲起来,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女人是又柔又软的蜡,男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就总能捏成什么样。主啊,我的上帝,为了男人所热中的无聊事情,女人往往不惜剪短头发,抛弃家庭,死在异乡啊。……女人为种种思想牺牲自己,可是其中没有一个是女人的思想。……舍己为人、忠心耿耿的奴隶!我没量过颅骨的大小,我是根据沉痛辛酸的经验说这种话的。如果我有机会把我所热中的事情告诉她们,那么就连最高傲、最有主见的女人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我走,问也不问一声,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曾经把一个修女改造成虚无主义者,后来我听说,她开枪打死一个宪兵。
我的妻子在我漂泊期间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并且象风向标似的,随着我改变入迷的对象,也改变她的信仰。“
里哈烈夫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至高无上的奴性啊!”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说。“女人生活的高尚意义恰好就在于此!我跟女人交往的整个时期,在我头脑里积累下种种杂乱无章的印象,可是其中象经筛子筛过那样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思想,不是聪明的话语,不是哲学,而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对命运百依百顺的态度,这种不同凡响的宽怒一切的善心。……”里哈烈夫握紧拳头,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脸上现出热烈而紧张的表情,仿佛在推敲每个字眼似的,从咬紧的牙关里吐出他的话来:“……以及这种……这种宽宏大量的坚忍精神,彻头彻尾的忠诚,心灵的诗。……生活的意义恰好就在于这种毫无怨言的殉道精神,在于这种能把顽石也泡软的眼泪,在于这种宽恕一切的无限热爱,这种热爱给混乱的生活带来光明和温暖。……”伊洛瓦依斯卡雅慢慢地站起来,往里哈烈夫跟前迈出一 步,定睛瞅着他的脸。凭他睫毛上闪着的泪光,凭他颤抖而热烈的声调,凭他脸颊上的红晕,她看得清楚:女人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话题,也不是简单的话题。女人是他新近着迷的对象,或者按他的说法,新的信仰对象!伊洛瓦依斯卡雅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着迷的、热烈信仰的人。他不住作手势,眼睛闪闪发光,依她看来,就跟发了狂,着了魔一样,然而他眼睛的光芒、他的话语、他整个魁梧身材的动作,却显得那么优美,她连自己也没理会,竟在他面前站住,象生了根似的,热情洋溢地瞧着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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