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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契诃夫1886作品》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契诃夫 | 发布时间: 818天前 | 21736 次浏览 | 分享到:


希普佐夫一句话也没回答,光是抬起四周抹着油彩的浑浊的眼睛瞧着喜剧演员。


“你至少也该把你这副嘴脸洗干净!”西加耶夫继续说。


“瞧着都叫人害臊!你必是喝多了酒,或者……莫非你生病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问你:你病了吗?“


希普佐夫没有开口。尽管他脸上涂抹得不象样子,然而喜剧演员凝神细看,却不能不发觉他脸色死白,不住地出汗,嘴唇发抖。他的手脚也颤抖,而且这个高大的忠厚人的整个魁梧身躯也好象经谁践踏过、踩扁了似的。喜剧演员匆匆地把这个房间扫了一眼,可是既没看见大酒罐,也没看见酒瓶,更没看见别的什么可疑的器皿。


“你知道,米舒特卡,真的,你生病了!”他着急地说。


“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你生病了!你脸色变了!”


希普佐夫没有开口,无精打采地瞧着地板。


“你这是着凉了!”西加耶夫继续说,拿起他的手来。“瞧,你这手好烫!你哪儿不舒服?”


“我想回……回家,”希普佐夫喃喃地说。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家里?”


“不,……我要回维亚兹玛城。……”


“嘿,你怎么会想到要上那儿去!你坐上车即使走三年也到不了你那个维亚兹玛城。……怎么,你要去找你的爹娘?恐怕他们早已烂掉,连他们的坟也找不着了。……”“那儿有我的家……家乡。……”“得了,用不着这么闷闷不乐,用不着。这种变态的感情,老兄,再糟也没有了。……你快点恢复健康吧,明天你还得在《银公爵》①里演米特卡②呢。要知道,这个角色没有别人能演。你喝点什么热东西,吃点蓖麻子油③吧。你有钱买蓖麻子油吗?要不然你等一下,我去跑一趟,给你买来。”


喜剧演员摸一下衣袋,找到一枚十五戈比硬币,就往药房跑去。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


“喏,喝吧!”他把药瓶送到高贵的父亲嘴边,说。“你就凑着瓶嘴喝。……一口喝下去!这就对了。……喏,现在你吃点丁香,免得你的灵魂沾上这种脏东西的臭气。”


喜剧演员在病人身旁又坐了一忽儿,然后温柔地吻他一 下,走掉了。将近傍晚jeune premier④勃拉玛-格林斯基跑到希普佐夫这儿来了。这个有才华的演员穿一双蒙着绒面的半高腰皮靴,左手戴着手套,嘴里叼着雪茄,甚至身上带着葵花香精的气味,可是他仍然极象是一个飘泊到没有澡堂、没有洗衣坊、没有裁缝的地方的旅客。……“我听说你病了?”他转一下靴后跟,扭过身来,对希普佐夫说。“你怎么了?真的,你怎么了?……”希普佐夫没说话,也不动弹。


“你怎么不说话呀?头昏还是怎么的?哦,那你就别开口,我不来纠缠你,……你别开口了。……”勃拉玛-格林斯基(这是他在剧团里所用的姓,在他的身分证上他姓古斯科夫)走到窗跟前,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开始瞧着街上。他的眼睛前面展开一块广大的荒地,围着一 道灰白的墙,沿墙有一片去年的牛蒡,密密麻麻。过了那片荒地就是黑糊糊的一个工厂,不知是什么人办的,已经弃置不用,窗户完全封闭了。有一只迟归的寒鸦绕着工厂的烟囱盘旋。整个这幅枯燥无味、缺乏生气的画面已经开始蒙上薄薄的一层暮霭。


“我要回家!” jeune premier听见了说话声。


“回哪儿的家?”


“回维亚兹玛城,……回家乡。……”


“这儿离维亚兹玛城,老兄,有一千五百俄里远呢,……”勃拉玛-格林斯基叹道,用手指头轻轻叩着窗玻璃。


“你为什么要到维亚兹玛城去呢?”


“我要在那儿死。……”


“哼,这是怎么说的,胡思乱想!什么死不死的。……他生平第一次得病,就已经认为死期到了。……不,老兄,象你这样的水牛是任什么霍乱也降伏不了的。你会活到一百岁呢。……你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是我……觉得……”“你什么也没觉得,这都是因为你身子太结实了。你的体力在闹腾。你现在该好好喝一通,要喝到,你知道,你整个身子里天翻地覆为止。喝它一醉是很能提神的。……你记得你在罗斯托夫城里闹成什么样子吗?主啊,想起来都可怕!我跟萨希卡两个人抬回一桶葡萄酒来,你一个人就把它喝光,后来还打发人去买罗木酒⑤来。……你醉得用口袋去捉魔鬼,把街灯的柱子连根拔起来。你记得吗?那时候你还打过希腊人呢。……”在这种愉快的回忆影响下,希普佐夫的脸才有点开朗起来,他的眼睛放光。


“那么你记得我怎样把剧团经理萨沃依金打了一顿吗?”


他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其实这有什么可说的!我这辈子打过三十三个剧团经理,至于小一点的人物,那更不用提了。而且我打过的都是些多么了不起的剧团经理!他们神气得很,连风也不准刮到他们身上来!我打过两个有名的作家,一个画家!”


“可是你哭什么?”


“在赫尔松城我用拳头打死过一匹马。在塔甘罗格城,有一天夜里,一群坏蛋,约摸有十五个人,扑到我身上来。我呢,把他们的帽子一概抢走了。他们就跟在我身后央求我说:”大叔,把帽子还给我们吧!‘真有过这样的事。“


“可是傻瓜,你为什么哭呀?”


“现在全完了,……我觉得。我要到维亚兹玛城去!”


随后是停顿。沉默了一阵以后,希普佐夫忽然跳起来,拿起帽子。他神色慌张。


“再见!我到维亚兹玛城去!”他说,身子摇摇晃晃。


“那么一路的盘费呢?”


“嗯!……我走着去!”


“你发疯了。……”


两个人互相瞧着,大概因为两个人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思想,都想起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无穷无尽的森林、沼泽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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